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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三日,就该出门了。季玖数着日子,便觉得有些难熬,家中不知何时开始,气氛里有一种肃杀的冷意,令人望而生畏。这种冷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仆人们也不知这是何时出现的,然而,这府中上上下下,都谨小慎微起来。连喷嚏都不敢乱打。
眼看日子就要到了,季玖也不再闲散的四处乱逛,整日待在书房里,连膳食都是仆人们送进去。
提着食盒进去的仆人发现主子在屋中其实也无事可做。坐在案前的主子手中攥了本书,直到他将食物摆好退下时,那本书也没有翻动过一页。主子在发呆。仆人得到这个信息,小心翼翼的退出去后,连忙跑掉了。
虽然发呆并不是什么大事,每个人都会有发呆游神的时候,但这种事发生在自己主子身上,总觉得格外诡异。
要知道那可是季玖。做事当机立断从无犹豫的人,就算思考些什么,也仅限于思考,面上不动,眼中却有光的。而现在,这个人在发呆,姿势虽然是在看书,但目光却呆滞的毫无焦距。
连他进来到退出去,都不知道。
仆人便想到,近些日子府中气氛肃杀,许就是让主子发呆的事引起的。具体是什么事,他虽好奇,却不敢多做打探,甚至连刚刚发现的异状都不敢与人言。官家有官家的规矩,这些规矩不是谁定的,而是自然形成。不论谁试图破坏,最终的结局必定是残酷的。
季玖确实在发呆。
他捧着那本书,已经在案前坐了三个时辰。书页没有翻动过,被他捏在手中,连窗外的风都翻不动它。他的脸呈现出一种平静,与茫然。
这种茫然与呆滞很快被人打破了。
沈珏急冲冲跑进来,没有任何招呼撞进了他的书房,劈头一句:“爹爹我要离开几日,去办点事。”
季玖缓过神,目光移到他脸上,梦游般的神情道:“哦。”
沈珏得到同意,就要走,却又被唤住了。
再转过脸,梦游的季玖已经飞一般不见了,眼前是那个眸中精光乍现的将军,说:“明日就起程,你却现在要离开,事情很严重吗?”他没有问他什么事,只问他有多严重。这人说话,从来是一句到位。
沈珏答道:“现在还不知严重不严重,但我放不下心,要去看看。”
季玖还是没有多问,只说:“几日能赶回来?”
“最少五日吧。”沈珏估量了一下路程,又道:“许是十天半个月也说不准。”
季玖计算着部队的行军速度,很快道:“不论几日,都去边城汇合。你若早到了就等着,若晚到了,我会留人给你传信,自己来找。”
沈珏“嗯”一声,季玖说:“你去吧。”
沈珏走了。
这时季玖才看见桌上饭菜,菜食已经凉透,本来就没有胃口,现在更不想吃,只过去空腹饮了几杯酒,酒意在饥肠辘辘的身体里快速游走蔓延,没一会,他便觉得身体暖暖的,头有些晕,反正屋中无人,他解了衣裳,歪倒在榻上,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懒散。又闭着眼抽了发簪,满头长发披散下来,随手将簪子连发冠一起放到一旁,扯了被子搭在身上,就睡了。
睡至梦中,骤然想起那沈珏并无亲人,也无甚友人,突然要走,唯一的理由便是伊墨出事了。
脑中这个念头一闪,季玖猛地从梦中醒来,腾身坐起,心如擂鼓。
待趴在桌上灌了一壶冷茶,季玖才静下心,坐在凳上想,与我何干?
等片刻,又想,那千年的妖,道士和尚都说杀不死,哪里会出什么事?
这念头只一转就消失了,他是世俗中人,对人性了解的颇为深刻,想着人与人都还有死去活来的纷争,妖与妖之间又怎么会和平?人杀不死它,未必他的同类就杀不死他。万一他遇上的同是修炼千年的妖怪呢?想到这里,季玖突然想到,以前怎么就这么傻,只想着找道士和尚降他,怎么不以妖对妖呢?说不定就真的降了他。
季玖轻嗤一声,摇了摇头。自从遇上这妖,他的世界就被颠覆的彻底,而今这种荒诞的念头都冒出来了。岂不知一只妖都这么难缠,再去寻一只,他嫌日子过得还不够乱不成?再说,哪里还能遇上一只修行千年的妖物呢?以为那是街上野狗,随处可见吗?
季玖撑着额头揉了揉,心里却烦乱起来,做什么不去好好修炼非要来找他,将来得道升仙不是好的很吗?便是前世情侣又如何?那人死了,死了就是死了,除非死而复生,否则那人不可能再存在。即便是转世,他又怎么会同那自幼残废孤寂潦倒的人一模一样?那是不可能的。季玖想。
季玖想的很明白,前世是前世,可以不顾骂名,不忌伦理纲常,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其实与妖相好又怎样呢?同是男子又怎样呢?季玖并不在意,站在旁观的角度去看,反倒是欣赏的很,觉得也算当世豪杰。
可是,那并不等同这一世他也要那样活。他也不能那样活。
他已经没有选择的道路了。二十七年,他的道路从原先无数的分岔口,走到今天这条道上,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少年时那些还存在过的拐角小巷,已经被他远远丢在后面,不可能再折回身,去走另外一条路。因为已经没有退路。他只能往前走,爬山涉水的笔直朝前。走到巅峰,而后跳下。这是他唯一的路。
况且,伊墨是沈清轩的未亡人。不是季玖的。
他有妻有儿,还有一女,年纪尚幼,天真可爱。来日他死,唯一能以未亡人自居的,便是妻子,季柳氏。
那是他明媒正娶的女人。八抬大轿,缀着绣球流苏迎进家门,他们拜过天地,跪过祖宗,记进族谱,族谱里季玖的名旁,只有季柳氏,并非空白,也非是那人的名。这是没有办法更改的事实。
季玖又揉了揉额角,觉得那里涨痛起来。
第二日夜,领兵出行,季玖跃上马背,率先出城。离城门时,回头看了一眼,胸中长舒一口气,并无太多离愁。
皇城是个遍布暗探,四处荆棘的地方,这里的残酷与毒辣远远超出战场上坦诚的你死我活。而家中事,他则无需担忧,一切都很好,不论他在或不在。只要皇帝还愿意季家存在,即便他死,这个家也会照常运作下去。而伤心,则是另一码事了。
沙场让他的感性越来越淡薄,称为无情也不为过,季玖早就发觉了这一点,却不放在心上。
该做的事,他会去做。家是该护佑的地方,他会去护,尽职尽责就已足够。
他的人生,在已经规划好的方框里逐渐成形,越是接近尾声,线条就越来越凌厉,笔墨越来越简练,呈现出一种凶煞猛厉之气。而那些柔情脉脉,在他的有心无意里,已经被深深的藏匿起来。藏到了一个,他并不太愿意去寻回的地方。
羁绊是一种弱点,沙场上的将军,或许最不需要的就是弱点。
譬如这么多年,皇帝以他的家人为质,扣在王城,不允家属随军陪伴。
季玖就坦然将家人留下了。
因为只有割断一切牵挂,他才能坦然赴死。
亦只有他死,他的家人才能真正安全。不论活在哪里,都是安全的。
季玖扬起鞭,轻抽了一下,身下随他多年的马儿嘶鸣一声,立时奔跑起来,带着终于可以奔跑的欢欣,载着马上将军,很快消失在夜幕里。
后面的马队,也踢踢踏踏的跟上,策马奔腾,在夜色的掩护下,这一队要去异域查探的儿郎们如风一般消失在城门后。
出皇城后,奔行至天亮,季玖命部队停下,在先前准备好的庄子里换了装扮,扮作游商,又将马匹也载上货物,命五百人分五队,从不同的路线前往边城。他不想太过突兀的出现,以免引起暗探们的怀疑。
这些事他早有准备,很快将一切打理妥当,命人散开了。
又赶路半个月到边塞。先到的两队已经之前已经得到他吩咐,入城之后又四处散开,到处卖货收货,与寻常商旅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