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忘记?”李枢幽幽来答,不管对方如何,是存着什么说头还是单纯叙说往事,他都已经调整好了心态。
与此同时,默契的与其他人落在身后十来步远的徐大郎神色也复杂起来,因为他想起了一段类似开头的对话,只不过那是他跟自己姐夫雄伯南之间的。
现在想想,如果那时候能更坦诚点,从雄伯南那里开始就把话说清楚,学的坦诚一些,今日的祸事,不敢说躲开,最起码境况会不会好很多?
此时,众人已经纷纷越过门洞,随两位龙头入得济阴城。
得益于之前的骤雨,街上原本的摊市早已经收的干净,数百号人走来,倒是没有遇到什么不便场景,也没有误了别人的事。
不过,这也让前面两位龙头的交谈更加不可遮掩。
“那时候吧,说实话,我虽说了几句大话,但其实是根本没在意几位的,不管是李公你们还是家妻那里的靖安台队伍。”张行继续挽着对方手缓步缓言道。“因为当时的心思,全都在我那个袍泽的尸首上……念头很清楚,这天地间已经没别的事了,人死了,总得把他死前交代的事情给做了,送他回家安葬,入土为安,然后再说。”
李枢沉默不语,跟身后许多人一样,只是认真倾听。
“但是,走到他家门前后才发现,夜里起山洪,他家早不知道几个月被滑坡给埋了。”张行明显语气澹漠起来。“当时为这个,真觉得天都塌了,因为天下虽大,我既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不晓得往何处去,更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这个时候,是家妻提前发现了状况,然后带着秦二等在那里,将我提熘回了这人世间。
“接下来,就是东都,东都只待了两年,但事情却不少,杀过人、也救过人、也办过桉子、也树过敌,还租了套小宅院,南衙相公也见了,北衙督公也见了,反正活的有点人样子了,当时就想,我这辈子,好的坏的,可能就是跟这些人一起来厮混吧……便是私下想过自己有朝一日遂了心愿能入南衙,也一并想了扶持李定秦宝做个大将军。
“可是,不要说三征一来如何,只我自己慢慢的就发现,这天下看起来稳妥,其实早就内里被掏空了,土崩瓦解,就在眼前,于是三征就来了……这个时候,最可怕的不是说昔日兄弟分彼此,而是说,好多人,我曾以为会跟我继续言语,继续厮混,继续仇雠的人,忽然就没了!”
听到这里,后面许多人,包括谢鸣鹤、陈斌、崔肃臣、房彦朗这些不用想就知道有类似故事的人,但又不只是他们,许多人心头都或多或少一颤。
而话至此处,张行也捉着手扭头去看李枢,言辞诚恳:“李公,你能懂我的意思吗?你咬着牙救下来当妹妹养的逃犯余孽,一下子没了讯息;你原本以为是你仕途路上最大的阻碍偏偏又一直挺照顾你的半个上司,忽然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温柔坊里曾为你解过围的都知、给你端了一年茶水的官奴,你费了老大力气救过的一个怀孕妾侍、跟你斗智斗勇差点把你弄得灰头土脸的中郎将、附庸风雅的行贿对象、你觉得特别有趣可能将来会有一定成就的江湖豪杰,甚至,只是你经常路过天天看到的街坊,忽然就没了、死了,就整个断了……
“所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李公啊李公,你晓得我的意思吗?你经历过此类事吗?”
“谁不曾经历?”饶是李枢准备了许久,此时也不禁渐渐放下了戒心。“我跟杨慎交往了半辈子,曾以为此生要做他的谋主,会成就大业,会君臣相得。结果呢?旬日速败,什么都没了!不光是他死了,我的所有故旧、妻儿、族属,东都经营许久的东西,全都没了!我也不瞒三郎,那日河堤上相见,岂止是你不在意我们?我也什么都不在意你们的,只是强撑着面子,努力活下来而已。”
“然后呢?”张行在旁边追问道。
“然后……然后最难得时候,其实是三征前逃回来的路上,大家都在躲避徭役和征发,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人在乎你,你自诩英雄,然居于天地间,竟无一人通晓你……若非后来又依次寻到房徐两位,稍得安顿,准备反魏,我当日怕也要干脆了断,或者疯掉了。”李枢喟然道。“你得给自己找个念想!”
身后众人,同样感慨不及,其中一位年长张姓护法,也因为只顾低头,被一旁的马匹给蹭了一下。
“再然后呢?”张行追问不及。
“再然后,便是黜龙帮的事情了。”李枢难得有些失笑之态。“这倒是反过来了,恰如滴水汇成江河,又如夯土集成高台,每一日都见到新的人,遇到新的事情,每一日都让人觉得,咱们黜龙帮蒸蒸日上……”
“那李公懂我的意思了吗?”张行忽然挽着对方的手在济阴城中央大道上驻足,然后与有些措手不及的对方相向而立。
身后众人明显也措手不及,仓促之下,很多人直接撞到了前面的人,马匹也有摩擦嘶鸣之态。
而李枢很快会意,继而笑了起来,从容反问:“张三郎是想说,正因为如此,咱们要珍惜这个局面,对不对?”
“不错,不错。”张行握着对方双手诚实来言。“我这辈子丢掉太多东西了,委实不想黜龙帮也重蹈覆辙,落得个烟消云散,也不许他烟消云散,因为这一次我连自己的志向和野心也全都赌上去了,说句不好听的,便是我没了,我都想黜龙帮能延续下去……可又不止如此!”
“前面的我还是懂得……不止如此又怎么说?”大概是渐渐落下的西面阳光毫无遮掩的缘故,李枢微微扭头避让,且眯起了眼睛。
“就是说,哪怕不说整个黜龙帮,不说翦除暴魏,不说安定天下,也不说什么野心志向,只说你我,只说张李二人,也是落魄孤魂,河上相逢,至于此处……李公想过,这有多难得吗?”张行也侧过脸来,微微眯眼来问。
李枢为之一塞。
而张行则继续说了下去:“李公,我的意思是,只说你我之间,我也要尽量周全,能拉一把是一把,绝不使你我忽忽然没了结果……尤其是现在我占尽了优势,更该承担起找个责任。”
李枢难得愕然片刻,但多少晓得,话已经到了这份上,基本上就算是最要害的时候了,便欲咬牙来应:
“这是自然。”
“凡事没有自然,只有提前预防。”张行抓着对方,夏日时分,陡然严肃到冰冷之态。“我意已决,李公,事到如今,就不要搞什么私下交换那一套了,也不要再说什么东南西北了……下个月,我要召集帮内头领,直接按照一开始的帮规,废黜掉你的龙头之任,也废黜掉魏公的首席,然后再自荐为本帮唯一之首席,还要追求人事权与否决权!”
身后随行者何止一些早就听到风声的头领,许多出来迎接的济阴城内地方官吏以及那些临时汇集的参谋、文书、郡吏、县吏都在这里,闻得言语,各自目瞪口呆,便是那些头领虽然早就晓得一些风头,可听到“废黜”二字,也不禁震动一时。
很多人原本担忧的是李龙头靠着济阴城来对付张龙头的戏码,现在反过来了,反而忧心张龙头要突然袭击,在今时今地处置了李龙头。
可如果这样,前面那番言语、说法和隐隐的保证又算什么呢?
当然,很快张行便打消掉了这些人误解: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事到如今,我的功勋地位已不可动摇,黜龙帮也非我不能承担大任,是时候名正言顺了!再拖延下去,不光是欺世盗名,更要耽误帮中要务。但你也不要担心什么多余的事情,我既有这番言语,必然还会给你对应交代,因为你在帮中仅次于我的功勋地位,也不可动摇!但那是我名正言顺通过全帮头领担任首席之后,再通过大头领们的决议支撑,专行权威与你的任命。除此之外,黜龙帮决议制也不会变!”
身后原本紧张起来的一些人,此时纷纷松懈,失去了某种对抗与表达的勇气。
与此同时,李枢很难说清楚自己此时的心情。
他先是被对方的那番追昔过往给弄得有些感动……人非草木,孰能无感?但很快,随着陡然的摊牌,就是明确无误的震惊与愤怒。
他没想到最后一个与对方平起平坐,哪怕是私下里做利益交换的平等身份也要被公开夺去。
但很快,这位大龙头就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真反抗了,自己那个所谓的派系很可能会瞬间四分五裂,自己也会陷入不忍言的境地。
这又让他陷入到了某种剧烈的惶恐中。
但想到了最开始的保证,复又莫名产生了一种庆幸之意,甚至夹杂了一丝感激。
到了这个地步,羞耻感和沮丧感,自然也随之而来。
张行抓着对方手,回头看向了身后的随从人员:“今日的话,你们可以传给全天下来听!谢兄,你负责此事,速速安排妥当,以防耽误事情,或者给外人可乘之机。”
谢鸣鹤便要应声。
此事,张行却直接撒了一只手,只继续挽着对方一个手,却几乎是拽着对方往前行:“李公!李公!相逢容易同路难,咱们且行且珍惜!”
李枢几乎是踉跄随行。
众人反应过来,轰轰然一片仓皇跟上,引来沿街许多人探头去看。
趁此时机,阎庆在后方人群中,振奋莫名,牵着马闷头向前时忍不住回头与一侧的马围来言:“茌平酒生,你所言极是,三哥势成,帮内纠葛,上下左右,不拔刀到也罢,一旦拔刀,不过迎刃而解!”
马围尚未得意,前方陈斌忍不住率先大笑,引得一直低头的张大宣抬头打量了一下这几人,暗暗撇了下嘴。
似乎是在说——这还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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