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鸣鹤见状,心中了然,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家族声望这个东西终究是靠两件事……一个是能不能把家族延续下去,另一个是延续过程中有多人能做官,然后做到什么份上……说白了,就是看你们家做官的总和。至于说什么个人声望好坏,做官做得好坏,其实并无太大关系。你汝南陈氏,祖上固然有许多出色人物,可真没有丢人现眼丢到史书上的人吗?你还能不认祖宗?非要说些不好听的话,那就是史书上留下坏名声,也是有用的,最起码比史书上留不下名字更要得。所以,谁也不要用什么家族声望来做遮掩。”
陈君先略显尴尬,却没有吭声。
“当然,这是私人的劝戒,接下来是公务。”谢鸣鹤见状,音调忽然又高了起来。“你以为,有些事情由得你吗?”
“那由得你们?”陈君先终于愤然摊手。“若是那般,你们黜龙帮为什么不直接派兵来取襄国郡?我找你们,是请你们帮我抵御李定的,结果你们却只是让我把地盘让出去!”
听他言语,居然是李定试图顺流而下,对他施行兼并。
“陈府君,你这话就不知好歹了。”谢鸣鹤冷笑道。“你自己无能,好几年了,连黑山里都清理不干净,引得太原不满,引来李定觊觎,堂堂一郡太守不敢住在郡城的郡府里面,只能跑到城南山里的军堡待着,想投降都怕落得一个客死他乡的地步,所以来求我们……我们也给了你方案,你只要按照我们的方略做点表面上的事情,就许你带着家卷从我们的地盘安然归乡,你还想怎么样?”
陈君先终于叹气:“我找你们来,多少是想着,太原不仁,武安不义,把襄国郡卖给你们的……”
“我们不会上当的。”谢鸣鹤嗤笑一声,摇头以对。“襄国郡这破地方……东西狭长,横切了浊漳水中间一块,拿了容易,却怎么守?李定年富力强,状若饿龙在南,薛常雄这头老虎虽然蔫了,却如何容忍我们取他的上游?便是太原也断不许我们取下临山的郡国,直接威胁他们。北面赵郡那边,更不要说了,赵郡的张太守怕是要吓得也跑掉,到时候我们取不取?取了信不信幽州人也要掺和一脚?我不信陈府君不懂这个道理。你不就是想把我们扯进来,弄个多方混战,求个乱中求生吗?还是说另有诡计?”
陈君先沉默了片刻,半晌方才开口:“话虽如此,可一郡之地白送给你们,你们那位张首席居然不动心吗?”
“我们不缺地盘,也不缺什么声望,更不需要跟谁证明实力,我们已经证明了,我们现在要的是休养生息,调理内功,最起码把今年的旱灾熬过去,等到江都或者东都出事。”谢鸣鹤无奈答道。“然后真要再大举扩张吞地盘,也肯定是要从河间开始,往幽州去……”
“这份定力,确实了不起。”陈君先沉默了片刻,方才叹气道。“张首席三年而成大局,绝不是浪得虚名。”
轮到谢鸣鹤不说话了,作为外务分管,类似的话他已经听腻了。
两人就在这个可以远远眺望襄国郡郡城的龙冈堡中沉默相对了一会,然后还是陈君先开了口:“可还是觉得太丢人了。”
“丢不丢不是陈府君说了算的,你只要想回汝南老家,总得求到我们,只要阁下入境,我们照样可以用阁下的名义补一份,只不过那样的话不免失了大部分效用,也显得不够坦诚。”谢鸣鹤认真劝告。“我再提醒阁下,阁下真不要觉得自家还有救,还能在三个鸡蛋上跳舞继续撑下去……徐州一战后,地方官都认清形势了好不好?反的反,乱的乱,谁在乎你这个郡守的身份?!接下来就是肆意兼并,强者居上,弱者食尘的局面,你撑不住就是撑不住,不要再挣扎了!而且李定是冲着地盘来的,是诸侯侵攻。刀兵之下,阁下莫说颜面,便是你家里人与你个人性命,都难保证。”
“所以我才往将陵求援的。”陈君先哀伤道。“我原本以为世道还能将就下去,结果你们徐州一战,弄出来一堆鲸鱼骨头,反而戳破了这层遮掩……我能如何呢?我不过是个寻常郡守,处在这个位置,就好像处在虎狼堆里一般。”
“你也知道江都那里只是遮掩?没我们,照样会被人揭破,你也迟早要走。”谢鸣鹤幽幽道。
“那我还有一问。”陈君先思索再三,继续来道。
“只要阁下配合,万事好说。”谢鸣鹤放松道。
“你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示好李定?还是李定仗着跟你们首席的交情跟你们早有谅解与交通?”陈君先继续来问。“又或者说,真如传闻那般,太原英国公跟你们首席有联络?白三娘要学女凰乃至于赤帝娘娘做个女帝?”
“阁下想太多。”谢鸣鹤无语至极。“首先,我们黜龙帮既是天下义军盟主,并且视自家为河北霸主,那没理由邻郡出现兼并战争而不露面;其次,便是要尽量离间李定与英国公……所以,不光是阁下这边要被我们首席一纸令下让出一个郡来,李郡守那里,也有一份表彰文书贴满河北,让天下人都知道,李定能得到襄国郡是因为他主动反魏了。”
陈君先怔了片刻,终于苦笑:“就眼下局势来看,李定也反驳不得,反驳了也没人信?天下人只会以为他跟周效尚一般无二。”
“他此举本来就跟周效尚无二,都到这份上了,打没打最后的旗号还有人在意吗?”谢鸣鹤认真来答。“只不过,多少是要让一些特定的人来信,他是我们黜龙帮的外围……而不是其他人的,让他自己都无法解释,如此而已。”
“我答应。”陈君先想了一想,忽然应声。“能让李定吃口闷亏,我心甘情愿丢些脸面。”
谢鸣鹤当即大喜。
隔了一日,将计就计,将窦小娘一伙人控制在身边的苏靖方成功抵达了自家师父指定的交通要冲南河县,而且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没错,窦小娘等人自以为自己是在履行职责,监视了苏靖方一行人,但实际上,却是苏靖方将计就计,用一个简单的手段,反过来在秘密军事行动中控制了不好发生直接武装冲突的黜龙帮哨骑。
双方只打了一个照面,他就想到了这个计策。
至于说苏靖方和樊梨花此行的目的,就是突袭控制南河,最起码控制南河县东侧官道桥梁,控制此处,便可以有效阻止襄国郡郡守陈君先向东逃窜,然后背靠黜龙帮继续抵抗。
看的出来,李定也是很了解张行了,他知道徐州战后后悔不迭的张行绝不会再擅自出兵,尤其是对襄国郡这种楔入河北西部地区的麻烦州郡,但是他也知道张行一旦得到消息,必然会尝试发挥自己的政治影响力,凭空捞些便宜。
在李定看来,最麻烦的就是陈君先东走,在襄国东侧背靠黜龙帮,成为新的缓冲势力,这对于忍耐了许久的李定而言,简直难以接受。
“要不入城吧!”眼见着桥梁这里的士卒根本不敢拦截,苏靖方犹豫了一下,主动向樊梨花建议。
“入城吗?”樊梨花莫名慌乱,同时看向队伍后方的黜龙帮巡骑。“就我们百多号人?”
“足够了。”苏靖方也看了眼窦小娘一行人,他知道对方慌乱的真正缘故在哪里。“到这里也不用遮掩了……一则,接下来无论怎么做,他们都会生疑,然后回去汇报,反而是直接取城,说不得能让他们继续警惕,好奇跟随,再拖一拖;二则,他们跟过来,我们说不得可以狐假虎威,借黜龙帮的名义坏了城内守军的军心;三则,不管是截留陈君先,还是阻止黜龙军来援,控制城池都比把持桥梁要好一些。”
“前两个我懂,最后一个怎么回事?”樊梨花想了一想,继续来问。“黜龙军真来,我们一百骑,城里和桥这里,我们都拦不住吧?”
“那是打起来……问题就在于现在两家打不起来。”苏靖方坦荡来答。“既打不起来,占了城池便是先占了便宜,让他们不好攻城。”
樊梨花恍然:“既如此,咱们就入城……你装作是郡城来的使者,我在后面直接擒了驻军的那个副都尉!控制城防!”
二人商议妥当,便毫不犹豫,继续往前方城池而去,而根本不知道自己中了计的窦小娘等人商议了一下,居然还是大着胆子决定跟进去——他们倒不信武安郡这群人要卖了自己,也确实想知道这群人想做什么。
当然,三日便宜时间将至,他们也还是分出一人直接回去的,同时商议妥当,一旦弄清楚如何,立即折回汇报。
且说,秋日和煦,风和日丽,地处要害的南河城城门大开,丝毫没有防备。
不过,令人诧异的是,城门前的路口处,许多路人都在聚集,只围着一个贴布告的大树汇集,居然将路口堵塞,见到兵马也只是稍微警醒,并没有惊吓逃窜的意思。
苏靖方搞不明白了,便主动来看,窦小娘等人也自然上前。
结果,相隔数十步,便闻得里面有人在树下大声宣讲:
“就是这个意思……就是你们……咱们陈郡守干的有点差,而如今河北做主是黜龙帮的张首席,所以张首席就把陈郡守给撵回家了,把咱们襄国郡给了南边武安郡的李郡守来管……李郡守是张首席的结义兄弟,也是一等一的心腹下属,所以要交给他……至于说专门贴出来这个布告,一个是陈郡守觉得对不住大家,主动给郡中下《罪己告》认错,另外一个便要大家不要惊慌,见到些许兵马往来,都是寻常,因为武安郡的人肯定要来接收一下的……大家趁着秋收没到,安心去山里寻些枣子,好补上旱灾的欠缺,才是正理。”
苏靖方等人目瞪口呆。
窦小娘看的清楚,那宣讲之人正是自己之前护送的谢鸣鹤一行人里的一位,不免茫然诧异,然后认真来问身侧之人:“是这样吗?你们是来接手城池的?可为何还瞒着我们?有什么意思吗?”
饶是苏靖方奸猾如鬼,胆大如龙,心细如发,此时脑中也只是一团浆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