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另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其实在于律法来源的说明,无论如何,新版《刑律》都是根据《唐律》、《周律》、《齐律》,包括《魏律》稍作更改的,是有清晰源头的,是大家一直使用的东西,不是凭空搞出来,这就让人很安心。
也正是因为这些缘故,所谓《黜龙律》的发布,并没有立即引起什么想象中的滔天浪潮,唯一的热闹在于,张首席张三郎居然亲手用了真气,在城西那家不大不小的三一正教道观中,当着三辉金柱、四御神像的面,将后来的这个布告说明,亲自刻在了木板上,刻了一整天到傍晚才完事,引得许多人去围观。
不过,据去看了的人说,张三郎果然是北地农人出身,刻的字有些不大好看,跟城南官道路口那个据说是崔二郎刻的布告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然而,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接下来,第四日,黜龙帮发布了《军律》,这就有点意料之外感觉了……这是因为是《刑律》基本上是囊括一切的,而军法虽然客观存在,但往往更倚仗主将的权威,尺度控制很灵活,一般是不对民间开示的,现在公布出来,自然有些让人措手不及。
但黜龙帮还是发布了。
《军律》体量要小很多,而且内容也跟常规的大魏军律大同小异,基本上就是那些条款,但相较于刑律那里,明显严肃很多,值得注意的点也有,只跟之前《刑律》的补丁类似,都是已经下达或者执行的东西,主要是严禁劫掠、要求部队战利品统一归公再做分配,以及交战对抗后的敌人投降十一抽杀,诈降或者劫掠过度的抽杀加重,还有要求地方务必保护优待军属之类。
依然算是波澜不惊,唯独张行张首席亲自在道观里用真气执铁笔抄完之后,大家都说张首席的木刻手艺进步了。
第五日,黜龙帮发布了《民律》。
坦诚说,这个短小的《民律》其实没有任何创新的条款,它的实际条文全是从《刑律》中抠出来的,然后换了个说法而已,但就是这么一个短短的《民律》,引发了将陵城的轰动,之前对《刑律》《军律》毫无波澜的人,不分贫富、农商,纷纷聚集来看,甚至请人抄录。
这一幕,让很多看过了《民律》的黜龙帮高层都有些茫然。
倒是张行与主笔者崔肃臣,虽然也有些惊讶,却迅速变得坦然起来……因为他们很清楚这个张行主动要求下列出的简短《民律》的诀窍在哪里,那就是这部律法居然是从另一个角度,从老百姓的角度阐述的律文。
很荒唐吗?
不荒唐,之前便说了,自古以来,但凡是中古封建社会,都是《刑律》包打一切,而刑律都是上层对下层的惩罚性的法律,包括《军律》,其实也是变种的刑律,只是特事特办而已……比如说,授田均田制度,这是已经实行了上百年的制度,是公认的良法,而再善良的执政者在讨论这个制度最多也就是强调公平性,但民律却改变主语,强调老百姓拥有从黜龙帮这里直接获得授田的权利,强调他们因为劳动力暂时短缺时被迫出租时租赋的底线,强调他们的土地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不允许被强买强卖。
类似的,还有任何良民都可以在郡内做小生意不受限制,任何商货都不必向没有行台授权的关卡交额外过路税;任何良民举债时遇到超出限额利息的高利债,只要举告,都可以得到奖赏;任何人十三岁之前都可以去郡城或行台所在寻求筑基引气;任何人都不得被以奴籍相待……
总之,这些相关条款,都是从《刑律》里抄的,很多都是早上百年就存在的玩意,但换个说法,却立即引起了轰动。
腊月初六,夺陇赛的第六日,老百姓继续来看比赛,有钱人继续雇人来抄《民律》,黜龙帮发布了新的玩意,却终于没什么劲头了。
这是一篇干巴巴的人事章程,大概就是上次济阴大决议时阎庆那伙子人弄出来的玩意,什么帮内分为八级,从首席到帮众云云。
亮点委实不多,但也有。
比如在于很多新的人事趁机公布了,比如淮阳郡赵佗与梁郡曹汪两人的总管身份被追认,分属杜、李;谢鸣鹤的大头领被暂署,外务分管提升到了总管;一直期待的民部分管落在了有行政经验、且与李枢交往过密的资历头领杨得方头上,倒是让人稍显意外;而陈斌的将陵行台副指挥的任命更是惊呆了所有人。
除此之外,布告还专门说明,黜龙帮草创,制度多有妥协,但仍然坚持彷照大魏三省六部南衙制度来施行,并强调陈斌的内务部有接收各行台州郡所有制式文书的权力,强调所有行台大头领与总管、分管的统合议事权,强调战时军管,军法总管雄伯南以及其下属军法营、巡骑营对黜龙帮各行台拥有绝对的刑罚处置权。
这就显得野心昭昭了。
但怎么说呢?造反三年了,这个地盘,这个势力,这个局势,没有野心反而显得可笑。
第七日,腊月初七,黜龙帮没有再发布什么玩意,只是随着夺陇赛的继续进行,将陵更加热闹了起来而已,甚至为了观察最后一日阅兵,各处间谍、使者都密集了起来。
第八日,一大早,黜龙帮忽然贴出了新东西,却不是什么律法,而是一篇简单的文章,文章徒以半文半白写成,似乎是刻意想让人看懂,却又言语啰嗦,不能写尽,内容也是看起既是老生常谈,又显得新颖。
却唤作《过魏论》:
“白帝建制立功,使人之道立于四海,有德于天下,遂成至尊。
至尊证位,天下未一,嘈乱两百年,忽有祖帝起于陇西小邦,东征求全,历九载,合诸侯廿一,至于东境。时有龙凰钱丽合于东楚,名为妖统,实承人绩,渐有根基。两雄相逢,久争不下,各败俱伤,及龙凰赴难,祖帝亦掷刀于燕山,皆不知所踪。后有诸雄并起,继业相争,凡数十载,唐皇承袭而砥砺,八十三岁乃有天下七八,合中心之地。
唐世四百载,兴衰不定,终百病俱发,弃中原之地,南渡避祸。
又两百年,周太武帝并北方,萧梁代唐,南北之势成矣。后萧梁更迭渐颓,周中兴于授田均田,败于宫廷腐烂,北境、巫族不安,军镇不得奉养。再后,有东齐太武帝高浑、西周太师司马洪并起于晋北,乱十余载,割北周东西。
当是时也,西弱而东强。
然司马洪虽兵弱势小,犹有精气,乃立八柱国、十二卫大将军、四参军,全关陇之人力,奋勇与之相争。凡十数载,及神武帝败于晋地小城,心力交瘁、智勇耗尽,歌死为天下叹。司马洪没,司马氏诸子蒙故业,举关陇之众,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渐渐伸张。东齐固有北周遗留,亦承北周之腐烂,不能使晋地兵马、河北世族、旧周宫廷合一而用,至于有良法而不行,有强军而不用,离心离德,日益颓唐。
乃西强而东弱也。
独司马氏诸子相争,内乱不休,不能东向而鲸吞。
至于魏先帝曹固,关陇名族,司马氏姻亲,为上柱国,领尚书令,逢司马氏内乱交杀,遂没而代之,建制称帝,立有西魏。
其执政之初,宽怀大度、揽众用强,破东齐,吞南陈,降南岭,立南衙三省六部,开科举,建仓储,清田亩,复唐之盛也。及晚,其政渐苛,其心渐骄,于是滥赏关陇无度,压榨天下无准,收关东豪杰于西陇,屠南陈精华于乡壤,严刑峻法,税赋无度,自以为关陇险要,金城千里,子弟强盛,力压天下,可成帝王万世之业也。
曹固死,曹彻立,素称精明强悍,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
所谓,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嚣嚣,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向使曹彻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虚令圄而免刑戮,去收孥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左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天下息矣。
然,曹彻之罪恶,旷古难见,谓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固称:‘万事万物,以人为本’,而曹彻作威作福,视天下人为草芥,虽千万生民、百万之军、十万官吏、万千贵种、百十至亲之性命,不及其一丝之得意。于是兄弟尽戮、功臣尽诛,至于三征东夷,破家千万,天下沸腾,凡豪杰黔首皆可不耐也,一时天下俱反!
大魏引兵百万,以大宗师定于东都,宗师以下,车载斗量,集于五都,各州郡犹有强将兵马仓储无数,余威震于殊俗。王厚击铁之辈,张行耕农之子,李枢、陈斌、伍惊风刑逃之人,魏玄定、杜破阵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宗师之能,至尊之贤,真龙之威,各自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仓促而结,汇聚成帮,号曰黜龙,转而攻魏,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豪俊遂并起而倾海内矣。
今巫族复南,四海皆赤,魏将无立足之地,皆曰二世而亡,已为天下笑者,何也?
实天意昭彰,自有根本,皆以人为准也,而魏实逆天而行事,自取人祸。
以此究魏之亡也,首在曹彻之扼人,次在曹固之苛政,再次在于魏承周,周承唐,制度未尽善也。”
别人倒也罢了,此文章却跟之前的那些律法条文一样,第一时间被来自于各处的间谍给抄录走了。
第九日,夺陇比赛继续,黜龙帮不负众望,张行张首席再度出现在了城西的那个三一道观,开始在早已经满满腾腾的木板上去刻新的东西。
而这一次,将陵城内的头领、大头领们,包括昨日因为读了那片文章匆匆赶来的魏玄定等人,全都得到通知汇集了起来……可能是这么做本身相当于汇集了黜龙帮的所有高端战力,所以,并没有禁止其他人入内,但也没有几个人敢进来就是了。
说实话,这次东西与昨天相比,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因为标题是《补六韬》,而且准备的木板也不多,好像今日要写的就只有很短一段字而已。
张首席拿着铁笔,运足真气,宛如寻常抄录一般,在干净的木板上写下了第一句话: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吾当奉天道而顺人道也。”
这句话,不少人都听过,也都见过,所以很多人只是微微眯眼,至于说其他没见过的头领,大部分也是不懂的,只是茫然,也就是少数人面露惊讶。
接着,张首席继续对着手里的纸张写了下去:
“何为道也?
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天有时,地有财,能与人共之者,仁也。仁之所在,天下归之。免人之死,解人之难,救人之患,济人之急者,德也。德之所在,天下归之。与人同忧、同乐、同好、同恶者,义也;义之所在,天下赴之。凡人恶死而乐生,好德而归利,能生利者,道也。
道之所在,天下归之。
又曰,擅天下之利者,以龙为甚,故称黜龙而行道也。”
写完这么简单一块木板之后,张行只让王雄诞将木板顺势立在之前摆在这里的律法、文章的刻印之后,继续写了下去,却居然只是一个名表:
“凡上,俱为黜龙帮应天下之呼而为之答,尤未尽也,将来必有新书,而书此种种者,曰:张行、魏玄定、李枢、杜破阵、雄伯南、白有思、陈斌、窦立德、谢鸣鹤、王叔勇、徐师仁、单通海、程知理、翟谦、伍惊风、徐世英、崔肃臣……贾闰士,凡九十二人,并黜龙帮全体,无论生死。”
写完之后,张行将铁笔收起,周围原本就寂静无声,此时依旧如此,倒是道观外面,始终嘈杂未停,外加天气干冷,并没有半点变化,更不要说之前在什么真火观里的神迹了。
而张行也不在意,反而失笑,招呼众人:“诸位辛苦,不必拘谨在这里,都去观赛休息吧,明日还要阅兵呢!”
众人不敢怠慢,有些神色严肃,有些茫然不解,有些人只是含笑如故,还有些人心情激动,但也有些人心中不服不解,却都随着张首席一句话一起散了。
走出门来,翟谦与徐世英、程知理几人并行,只去夺陇赛场来观赛,来到彩棚那里,几人坐定,比赛尚未开始,翟谦便忽然诧异起来,有些不安的看向了身侧两位大聪明人:“我凝丹了,为何凝丹了?我还差一条督脉啊?我本还指望明日阅兵看看运气呢?”
徐程二人勐地打了个激灵,继而四目相对,当场目瞪口呆。
下午时分,冬日渐渐风起,到了晚上,又有被惊起的数不清乌鸦莫名腾空,飞过了干燥的冬日田土,一路向北。
PS: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