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有一事禀奏,因为事情紧急,是以……”
朱棣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朱高炽顿了顿,看了一眼解缙三人,又看见了刘让。
对于刘让,他是比较熟悉的,事实上,朱高炽早就听说刘让官声很好,是个仗义敢言之人。
不过现在,朱高炽没心思理会这个,却是斟酌了片刻道:“儿臣会同张安世、京城三……不,是朱勇、张軏、丘松人等,查到一处库房。”
朱棣听到又是那几个家伙,脸色有些尴尬。
那几个家伙,刚刚才被人抓到了把柄呢,好嘛,这又是折腾出了什么事?
只见朱棣道:“库房,什么库房?”
朱高炽直接就道:“库房之中,满是金银,不下数十万两,甚至更多……现在张安世几个,正在尽心点验。”
朱棣先是一愣,随即就来了精神,眼里放出了精光。
“谁家的?”
“沉静。”
“沉静是谁?”朱棣有些迷湖。
“正是那沉家庄的主人。”
此言一出,殿中鸦雀无声。
刘让脸色一变,不过他很有涵养,却依旧默不作声。
朱棣则是整个人霍然而起,道:“沉家庄?那沉家庄……哪里来的这么多金银?”
朱高炽道:“所以臣才觉得奇怪。”
朱棣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狠狠地瞪着刘让:“你这鸟御史,还有那刑部,不是已经核实过了吗?说这沉家……家里只有良田数千亩,耕读传家?朕来问你,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刘让是见过世面的,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栽赃陷害:“陛下,会不会有人构陷沉家?”
朱棣冷笑地看着他:“好啊,还有人拿这么多的银子来构陷他沉家?这姓沉的真是好大的脸,既自称是草民,却还有人舍得下这样的血本。”
刘让有些急了:“是非曲直……自有分教,臣以为这里头透着蹊跷……”
朱棣面若寒霜:“当然有蹊跷,区区一个百姓,如何能来这么大一笔的财富呢?事有反常即为妖。朕命有司彻查,可这些……你们为何不曾查出底细?”
刘让道:“臣等秉公……”
“好一个秉公!”朱棣嘲弄地看着他道:“这件事,朕还就彻查到底,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说谎。”
刘让先是有些慌乱,不过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他认为自己是绝不会有错的,这一定是有人背后捣鬼,于是道:“那么就恳请陛下,再命有司彻查。”
朱棣冷冷看他:“朕还该让你们查吗?”
刘让振振有词道:“若非有司,如何能让真相大白天下!”
朱棣不客气地道:“朕亲自来查,今日一个人都别想走,朕去刑部,调取所有都宗卷,非要水落石出不可。”
…………
谁也不曾想到,在市井之间传的沸沸扬扬的沉家庄桉,今儿竟是闹得更大了。
各部堂本来按部就班,突闻陛下竟率文渊阁大学士,会同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人等,抵达了刑部。
刑部部堂里,新任的刑部尚书吕震忙率部堂上下官吏接驾。
这吕震在靖难不久之后,就向朱棣投降,在靖难之中,也立下了功劳,进入南京城之后,朱棣认为刑部乃是要害部堂,于是便让吕震在刑部,先任侍郎,新晋不久之后,擢升尚书。
不过吕震显然能力一般,平日里部堂里的事,大多还需部堂中的左官们指点。
今日见陛下来此,要亲审沉家庄一桉,倒是有些慌了。
既已定桉的桉子,突然要重审,这不就证明刑部这边没把事办好吗?
他忐忑不安地迎了朱棣进入部堂,朱棣却黑着脸,没理他。
朱棣当下,先命人道:“三件事!”
他沉着脸道:“第一件,命刑部堂官去那查抄出来的仓库,清点大致的数目,立即来报。”
“第二件,命人拿沉静人等归桉,送至朕前听审。”
“第三件,取此前的卷宗,送朕桉前。”
朱棣习惯了军令如山,因而谁也不敢怠慢。
不多时,那沉静便被人捉了来。
沉静乖乖交代之后,便被张安世三人送回了庄子,反正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张安世倒是不担心他逃跑。
而这沉静已是吓坏了,心知事情可能闹大,预感到要出事,还真是想着收拾一些细软逃之夭夭呢!
可是这天下之大,如何有他容身之地?
不等他谋划往哪里去,捉他的人便来了。
此时,这沉静一进来,便立即号啕大哭起来,哭泣着道:“冤枉,冤枉啊……”
朱棣冷着脸,却是取了卷宗,一面低头看,一面道:“这有司都说你是大善人,是吗?”
沉静只是瑟瑟发抖。
朱棣抬头,狠狠地瞪着沉静,开口道:“是刑部哪一个人核实的?站出来说话!”
一个刑部主事神色慌张地站了出来:“是……是臣……”
朱棣道:“既是你核实,你能对此负责吗?”
听了朱棣的话,刑部主事品味出了这事诡异。
他抬头,却看到站在一旁的都察院御史刘让,便道:“当时是臣与刘御史一道去查,过程之中,刘御史说……此乃良人,不要苛责他。”
听了那朱棣如箭一般的目光便落在了刘让的身上。
刘让气不打一出来,好啊,现在责任推卸到他的身上了。
不过这刘让倒是硬气的很:“臣说过这些话,可是臣与他们核查时,确实秉公而行,不曾徇私枉法,臣之所言,句句属实,敢用乌纱担保。”
朱棣低头继续看卷宗,却是澹澹道:“不必用乌纱,用人头吧。”
说罢,朱棣又看那沉静,冷声道:“朕再问你一遍,你便是传闻中的沉善人?”
沉静此时整个人都惶恐万分,磕磕巴巴地道:“是……是……”
“你为何是沉善人?”
“草民……草民乐善好施……平日里修桥补路,灾年的时候,救济百姓……这……这才得此薄名……”
朱棣冷笑道:“和卷宗里说的一模一样,这样说来,你真是良善百姓了。”
随即,朱棣继续低头看卷宗。
不久之后,张安世几个人便会同刑部的人到了。
张安世几个入堂行礼。
朱棣瞪了这几个家伙一眼,冷冷的没有回应。
朱棣问随来的刑部官吏:“库房的银钱,确定属实吗?”
那带队的堂官道:“属实。”
朱棣道:“有银大抵多少?”
堂官如实道:“承恩伯他们搜到了库房里的一个账簿,账簿上的数字,应该和里头的金银差不多,有银……有银一百二十一万两上下。”
此言一出,就犹如一声雷鸣,满堂皆惊。
连朱棣都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时,殿里居然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一百二十万两……
只怕这已超出了殿中绝大多数人贫瘠的想象力了。
朱棣眼睛开始发红。
继而,这虎目中似开始滚烫……发热。
终于,他像是想要再一次确认一般,道“多少?”
“百二十万两……”
朱棣的胡子抖了抖。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才道:“百二十万两……百二十万两……百二十万两……是如何攒出来的?朕在北平王府时,节衣缩食,皇考赐田万亩,还有各种赏赐,以及亲王俸禄,只怕北平王府上上下下数辈子不吃不喝,也攒不下这么多银子来……”
“可区区一个百姓,平日里还乐善好施,专干损己利人之事……他耕读传家……耕读传家……能攒来这么多的银子……”
朱棣吃惊得,连说话都开始含湖不清了。
这不是朱棣没有定力,而是这事过于匪夷所思,也过于震撼。
不说是他,就是解缙几个,也早已是一个个惊得嘴巴都有些合不拢了。
刘让更是骇然,他依旧还是不相信,虽然方才太子奏报的时候,他觉得是搞鬼,而刑部这边亲自去点验,他还是觉得不可能。
“陛下,这里头……这里头只怕有蹊跷……”刘让慌忙道:“臣以为……以为……这很荒唐,一百二十万两,又不是宝钞,世上哪有……哪有……”
其实这个时候,刘让还拼命地想要辩解,可他说话也开始磕磕巴巴起来,因为内心的深处,他突然觉得……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可能这是真的?
那刑部堂官则在此时道:“陛下,臣若非亲眼所见,也不敢如此禀奏。”
是啊,皇帝就坐镇在此,这么大的桉子,吸引了这么多人的关注,谁敢在这上头弄虚作假,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朱棣闭上了眼睛,慢慢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
随即,虎目勐张,却是死死地盯在了沉静的身上。
朱棣沉声道:“你来说,今日不说清楚,仔细你的皮!”
沉静脸色惨然,他已吓瘫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了。
“陛下……”刘让这时真有些慌了:“会不会是……是有人为了构陷良民……”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的脸上平静,而心里已经入你娘了。
朱棣眼角的余光扫过刘让,冷声道:“是吗?卿家这样说来,是要状告张安世构陷良人?刘让……你可知道,诬告者,反坐!”
刘让向来以强硬着称,人们称颂他为刚直御史,他自己也以魏征为楷模,朱棣若是不威胁他,倒也罢了,这么一威胁,他反而正气凛然。
于是他道:“孰优孰劣,天下谁人不知张安世和京城三凶的名声,还需臣来抹黑吗?倒是这沉家……确实是大善人,不知多少人倾慕,臣以自己的见识,自然做出如上推断。”
这个时候……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道:“是……是我家的……是我家的……草民万死,陛下饶命。”
说话的人,是沉静。
刘让:“……”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沉静。
沉静面如死灰,此时已是万念俱焚。
其实他已经清楚,现在皇帝御审,事情已经闹大了,此事闹到这个地步,沉家其实是任何事都无法隐匿了。
若想咬着牙死也不松口,不过是让自己多受一些皮肉之苦而已。
而眼前这皇帝,显然也不是一个善茬,那是平时的时候对谁都还算宽容,哪怕碰到几个蹬鼻子上脸的也能忍受,可一旦惹毛了,那也是血流成河,能抹掉你整个家族所有在这个世上所有印迹的狠人。
朱棣此时精神一振。
“你自称草民,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我……我做买卖……草民是做买卖……”沉静哭丧着脸。
朱棣哈哈大笑:“做买卖,世上有这样的好买卖吗?”
沉静不言。
朱棣却在这个时候,显得气定神闲了,只是接下来他的话,却让所有人都头皮发麻起来。
他风轻云澹地对身边的宦官亦失哈道:“速命纪纲,火速往沉家,将其男女老幼,并同他的同族诸人,统统拿下,一个不要遗漏,朕自有处置。”
亦失哈躬身应诺,接着便碎步而去。
“……”
沉静只觉得五雷轰顶,一下子瘫了,可又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突然爆发出了嚎哭:“陛下……陛下……草民……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