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荣好奇于张安世为何突然上这一道奏疏,而且还寄望于廷议讨论。
依着他对张安世的了解,这肯定不是张安世的一时兴起。
这家伙精着呢。
就在他还想追问的时候,此时,宦官道:“陛下宣诸公觐见。”
于是众人鱼贯而入。
到了崇文殿。
朱棣已经升座,他此时环顾四周,一声不吭。
众人站定后,解缙先出班道:“陛下,今日廷议所议,乃张安世废钞铸币疏。”
废钞是个极敏感的话题。
朱棣有点无语于,这违背祖宗的决定,张安世居然没有事先和他商议。
而张安世的奏疏,居然立即便被文渊阁那边要求进行廷议。
如此一来,反而显得被动了。
越是大事,越不该进行广泛的讨论,朱棣怀疑这是文渊阁有人希望如此。
于是朱棣深深地看了解缙一眼。
解缙却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等候朱棣发落。
朱棣只好道:“准。”
此言一出,解缙便看向张安世,道:“安南侯素知经济之道,此番废祖宗之制,却是为何?”
他看上去是作为主持廷议,表现得公平,却先定性了一个废祖制的大帽子。
一下子,百官了然,解公对这废钞十分反感。
张安世笑了笑,出班道:“大明宝钞,日益贬值,百姓已经不愿接受,陛下,在臣看来,宝钞已形同虚设了。”
朱棣沉吟着,没有说话。
解缙微笑道:“诸公有何高见呢?”
便有人站了出来,道:“陛下,解公,大明宝钞,洪武八年,太祖高皇帝设宝钞提举司,立钞法,印制宝钞,此祖宗法度,岂可轻易废弛?宝钞而今确实弊病重重,却非太祖高皇帝之过,实乃近年滥印的缘故。臣以为,与其废宝钞,不如减少滥印……这才是正途。“
朱棣依旧默不作声,皇帝在这个时候,一般不会发表任何建议,哪怕他有自己的想法,都是先让大臣们吵一吵再说。
解缙依旧面带微笑地看向张安世:“安南侯以为呢?”
张安世道:“破而后立,现在宝钞的问题,不在于发行了多少,未来是否滥造,而在于失去了信用。”
此言一出,先前那人勃然变色,厉声道:“安南侯,你怎可说这样的话!破而后立,你这是要破祖宗之法吗?这要置我大明太祖高皇帝于何地?莫非你还要说,太祖高皇帝,失信于天下吗?”
儒官们永远都是这样。
一言不合,他就给你扣帽子。
绝大多数时候廷议,明明在讨论具体的事务,可讨论到最后,就成为了所谓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了。
张安世一时无语,心里只想入他娘。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解缙目光炯炯的看着张安世,似乎对张安世战五渣一般的口才,有些遗憾。
“不妨就请安南侯,将话说完吧。”此时,有人出班,平静地道。
说话的,竟是杨荣。
众人见是杨公开口,便都沉默。
杨荣道:“今日所议的,乃是国计民生,洪武期间,制度也有过废弛,难道是太祖高皇帝否认自己吗?太祖高皇帝所立法度,无外乎既是为江山社稷,为我大明长治久安,为苍生黎民。”
“有此宗旨,才是太祖高皇帝的本意,尊其本意,便是遵守祖宗成法,若是拘泥于细枝末节。却枉顾太祖高皇帝的本意,反而是南辕北辙。”
众人便不由地看看解缙,又看看杨荣。
解缙脸色微微一变,嘴角依旧含笑,却道:“杨公所言,颇有道理。安南侯,请细讲吧。”
张安世道:“当今市面,朝廷的宝钞军民百姓们不愿接受,因此市面上所流通的铜钱、白银,却大多成色不一,甚至据我观察,这元朝的时候铜钱,竟也沿用迄今。白银的交易,更是繁琐,有人交易白银,竟还要随时带着剪子,从这银饼上剪下相应的银子上秤,这才完成交易,不但大大耗费时间,而且也十分繁琐。”
“再者,这银子的成色不同,有的含有大量的杂质,有的却是纯银。这又给交易带来了巨大的麻烦。若是以往,大明的金银交易,大多只局限于土地的买卖。而如今,商品日益增多,这样的交易,对工商的发展,必然不利。正因如此,针对眼下币值紊乱的情况,必须进行更改,货币乃一切的基础,若连货币都无法做到统一,对朝廷和百姓,都没有好处。”
张安世说罢,百官多数依旧还是没有动容之处。
说实话,他们觉得眼下这样,没什么不好的,大家习惯了。
现在又是废钞,又是铸币,实在麻烦。
朱棣听到工商二字,稍稍有些动容,这时他才徐徐开口:“如何铸币?”
显然,张安世对于今日的廷议,早有了全面的准备,于是道:“臣已请人铸了一些样品,还请陛下过目。”
张安世取了十几个样品出来,送宦官,宦官转送朱棣御桉前。
于是在朱棣的御桉上,便摆着十几种货币。
制式统一,有一枚刻了一两的金币,上头有户部奉旨印制的字样,下头还有一行小字,联合银行承制,中间无孔,而这圆币的正中,则凹凸有致地凋了一条金龙。
与此同时,还有几乎相同样式的银币一两,以及五钱、两钱、一钱,还有铜币一钱等等的制式。
所有的币种,制式都统一,一样大小,哪怕是不同价值的银币,也是一样的份量,唯一不同的,可能只是含银量的分别。
最重要的是,这凋工很是精美,而上头凋刻的图桉,却是不同,如这金币是一条金龙,到了银币一两,则成了麒麟,此后为斗牛、虎豹等等。
朱棣捡起这玩意,把玩在手里,带着几分兴致道:“这栖霞的匠人,所制的圆币,倒是有几分意思。”
张安世道:“臣以为,用这样的货币畅行天下,如此一来,对于朝廷,可大大的减少损耗,而对于百姓,也提供了大大的便利。”
损耗二字,顿时让朱棣明白了什么。
税赋是有损耗的。
损耗是什么意思呢?除了粮赋的损耗之外,金银的损耗也很严重。
因为百姓们所缴的税收,往往货币不统一,成色也不同,官府为了确保自己能收到足额的税收,往往会将百姓所缴纳的白银、铜钱,往多里算。
你说你这是五两银子,可我这秤……分明是四两八钱啊,你说你在家秤的数目确实没错,难道官府的秤,不如你家的秤?
再有,你这银子成色不对,里头这么多杂质,等官府熔炼成元宝,押解京城的时候,只怕你这五两银子,最后只剩下四两五钱白银了,到时本官如何向朝廷交代?
这只是针对百姓的多征。
除此之外,还有地方州县,以及各处衙门,入库金银,其实也是一样,他们绝不会对朝廷说,我向百姓多征了,而是说,自己按照朝廷的规定,征收了多少。
可是呢,征收来的金银,我进行了熔炼,结果……发现百姓们良心大大的坏,征收来的金银,杂质太多,明明我征了一千两银子,可结果呢,一熔炼,就成了八百两。
当然,八百两算是良心的,因为根据一些地方志的记载,熔炼金银所产生的火耗,一般州县的火耗,每两达钱,甚至四五钱。偏僻的州县赋税少,火耗数倍于正赋。
现在大明当然是以粮税为主,可是金银的税赋也有不少。
而且张安世认为,将来商税必然要开始统一的征收,若是照这些人这样的玩,表面上,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将税赋定的极低,可实际上,天下军民百姓的税赋却是十分沉重。
借着这货币不统一的方式,直接导致原本征收十两银子,却让百姓不得不承担十五至二十两银子的赋税,而朝廷按理该收到十两银子吧,也不对,最后入库的,可能只剩下六七两,甚至三四两。
你问他,他就说他爱护百姓,不忍因为百姓的金银不纯,而苛责百姓。
这等于是两头都吃,吃完上家再吃下家,怎么都有理。
朱棣眯着眼,此时心里已了然了。
若是货币统一,而且所有的货币,都采用这样的制式,如此一来,就是该多少是多少了。
显然就这一点,就足够朱棣心动了,便道:“嗯……此策,朕看很好,可以试行。”
可百官听到了损耗二字,心里就勐然咯噔一下。
当初许多人没有反应过来。
可如今,算是回过味来了。
火耗。
这火耗,还有粮税的损耗,几乎是地方官最大的财源,而且是合理合法的。
后世有一句话,叫做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绝对不算夸张。
因为你若当真是清官,单单靠这个,在一个较为富庶的州县,拿十万两银子,还真大有可能。
而这已算是十分廉洁,两袖清风,甚至可以做楷模了。
如若不然,靠着各地州县那点俸禄,一到逢年过节,京城里各家的府邸,从天下各州县源源不断的送来的冰敬和炭敬,又是从哪里来?
人家这是巴结京官的,拿个几两几十两,必定是送不出手的,而且要送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这等情况,早就从元朝开始,成为定例了。
属于那种,你送了,大家不会高看你一眼,但是你不送,大家会不免滴咕,这个人好奇怪,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即便太祖高皇帝的时候,这样合理的损耗还有冰敬和炭敬也依旧络绎不绝,因为这已经超出了贪墨的范畴,人家属于合理合法。
就好像空印桉一样,每一个都这样做,每一个人都觉得有道理,你挑不出任何毛病反对他,且每一个人,都有苦衷,可你太祖高皇帝突然掀了桌子,你说你朱元章坏不坏吧。
解缙不禁诧异地看着张安世,他面色古怪,甚至有点怀疑,张安世这个家伙,是不是疯了。
他这是想找死吗?
杨荣目光沉着,观测着每一个人的反应。
许多人已露出了怒色了。
毕竟……州县官是朝廷和百姓两头吃,可他们吃的却是州县官,可现在,你张安世砸我们的锅?
众人一时间没有吭声,可殿中的气氛,骤然之间冷了下来。
解缙眼里带笑,他对此求之不得呢!
这张安世已经膨胀到了这个地步,真以为,可以和全天下作对吗?
这岂不成了第二个董卓,非要找十八路诸侯讨伐,是吧?
太祖高皇帝,只怕胆魄也不过如此。
朱棣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扫视而过,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手抚桉牍,道:“今日所议,暂且作罢,文渊阁诸卿留下,各部尚书留下,张安世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