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健肤色本来就不好,毕竟出海,所以本是带着古铜。
可如今,这红里带着几分黑。
他不像一个太监,除了没有胡须之外,整个人显得很结实。
现在他指挥着人,开始忙碌。
对于试验田而言,生出杂草危害巨大,除此之外,还要防治虫害。
当然,因为此前大家没有种植这些作物的经验,所以某种意义而言,大家都在摸索罢了。
张安世也有一些办法,可这些方法,只是规避掉一些问题,真正想要长出庄稼来,却需邓健和庄户自己慢慢地寻找自己的经验。
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将秧苗种植在不同的试验田里,有的试验田,灌溉多一些,有的少一些。
除此之外,不同地方的土质,也从各处运来,分别栽种,观察效果。
如今已有两亩地,开始收获了。
只是邓健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轻松,因为他对这些庄稼,实在没有太多的把握。
这可是他从数万里之外带回来的,一旦出了差错,可就什么都没了。
邓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长势,不过他整个人,越来越显阴郁。
失去了宫中的生活,在汪洋大海中行船,而后在这里种庄稼,让他渐渐对宫廷的生活陌生起来。
他有时觉得心里悲苦,却偏又无计可施。
感慨命运不公,可又如何呢?
上天只对宠儿们更公平,而他邓健,某种意义而言,连完整的人都不算。
他有时会盼着张安世来探望自己。
可很多时候,他都失望了。
其实即便张安世来了,他也难有热情。
终究,从前呵护着张安世衣食住行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
张安世如今已娶妻,还有无数的奴婢在身边,再容不下他邓健了。
邓健最害怕的,恰恰不是这些,吃苦他已习惯了,可他无法忍受宫中宦官们的闲言碎语,虽然这些闲言碎语,同情者居多,可人天生对于同情就有抵触的情绪。
因此,他对庄户们越来越严厉,似乎想要将自己的愤恨都发泄在这些庄户的身上。
庄户们都小心翼翼的,随着邓健照顾着这些庄稼。
而此时,张安世兴冲冲地来了。
带着几个兄弟,还有数十个护卫,一行人飞马而来。
远远便听到了动静。
张安世落马,邓健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上的活儿,亲自迎了上来。
等见到了张安世,虽是齿冷,却又不免心热。
毕竟是打小看着长大的,虽然有时候觉得张安世这家伙不是东西,可邓健更多的时候是在反思自己。
终究是怪自己没有看好啊,如若不然,怎会把人养的如此凉薄?
是他害了张安世。
张安世显然不知道邓健此时的所思所想,他笑嘻嘻地道:“走,看庄稼去。”
没有寒暄,单刀直入。
邓健原以为,张安世至少会寒暄一阵,问问他过得好不好,甚至他腹稿都打好了,可现在,心里又难掩失落。
却也只好领着人往前走,等到了一片土豆地,便道:“这一片庄稼,已经长好了,只是庄户们心里拿不准,还不敢收。”
张安世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可以收了,是吗?”
邓健点头道:“应该是这两日,你瞧”
张安世蹲下,细细查看之后,喜出望外地道:“居然没有退化。”
退化是张安世最害怕的问题。
这可是数万里之外的土豆,无法确定能否适合这里的气候和土质。
可见这邓健,对这些作物,是真的下了大功夫悉心照料的。
张安世咧嘴乐了,便道:“啥时候收这粮?”
邓健道:“这东西庄户们不敢轻易摆弄,还是过两日吧,现在先收几个,试试看看看能不能吃,毕竟大伙也不确定是不是当真熟了。”
张安世倒也认真地道:“谨慎一些好,这几日,就要辛苦这些庄户了。”
邓健却在心头幽怨地想,咋就不辛苦咱?
只是这话,他没有说出口。
此时缺一根筋的张安世,全部的心思依旧在这些作物上,便又道:“隔壁的一些作物呢?”
邓健道:“那边,还有一些庄稼迄今也没见动静,今年开春迟,死了一大半,现在也只能将就着,看看能收多少出来,到时再选育良种,等来年开春,继续种一种看。只有这种土疙瘩似的东西,种植的最是成功。”
张安世不无遗憾,看来和其他的庄稼,如玉米等等庄稼相比,这土豆简直就是庄稼界的张安世,吃苦耐劳,是打不死的小强。
张安世道:“不必急,今年能种出这些,就已很让人惊喜了。哈哈我果然有眼光。”
朱勇跟着张安世而来,正百无聊赖,此时忍不住在地里刨了刨,想看看这到底是啥玩意。
张安世却是急了,连忙上前去飞起一脚,大呼道:“别在这瞎搞,出了事,我们几个人头加起来,也赔不起。”
这一腿飞偏了,但是朱勇感觉自己受到了精神伤害,毕竟是二哥,也是要面子的,便低声咧咧道:“不就是庄稼地吗?庄稼地有啥了不起的?大哥只会骂俺,方才四弟还在嘀咕着,要丢个炸弹在这儿呢”
丘松怒视朱勇。
朱勇便立即噤声。
张安世瞪了这两家伙一眼,顿时不放心起来了,立即吩咐护卫道:“现在开始,所有人,不必保护我了,都给我守着这庄子,现在起,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没有我的允许,便是陛下亲来,也不得出入。”
这句话,豪气万千。
邓健却是听得急了,显然他虽有怨气,却还是很在乎张安世的,连忙低声道:“公子啊,你要慎言,你老大不小了,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张安世却是倔强地道:“我就敢这样说,陛下敢来毁这庄稼,我也要翻脸。”
邓健心里摇头,还是没有长大啊!
可对张安世而言,却是另一回事,只怕全天下的人,现在都不知,这一亩庄稼地,对于整个天下有多重要。
换个角度来说罢,就算是皇帝,若是得知世上有这样的庄稼,只怕也愿意至少少三五年阳寿,换来这个。
这是什么?
这意味着国祚绵长,意味着朱家的江山,至少可以再续百年以上。
张安世此时想了想,道:“我还是不放心,老二,伱抽调模范营,在附近三里之外驻扎,内千户所,抽一个百户所来,在这周遭布控。”
朱勇倒没有过多的废话,只道:“噢,大哥,那俺去啦。”
邓健站在一旁,却是小心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很是慎重地道:“好好照顾着,先试一试这土豆的滋味,现在确实也不能确保能不能吃,等过两天,我再来,再将这一亩地收了。”
邓健点头。
张安世道:“那我先走啦。”
他摆摆手,示意邓健不要送,领着张軏和丘松当真走了。
邓健站在原地,看着张安世上马,又见张安世带着人匆匆地飞马而去。
留下的护卫,则开始散开,在此布防。
邓健的目光,再难掩盖失落。
哎也没问咱一声日子过得好不好,真是一个没心肝的。
邓健忍不住拿袖子擦拭了眼角的湿润。
庄户们则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他们心知,每一次安南侯来,邓公公糟糕的心情都要维持几天,未来这几日,只怕大家要遭殃了。
果然,邓健一脸落寞,就好像丧家之犬一般,蹒跚地回到了不远处的小庄子里去,他似神游一般,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些对往事的回忆。
朱棣进用着黄米。
宫中的膳食,已经减半。
而徐皇后,也早早换下了华美的衣裙,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布衣。
这是太祖高皇帝的时候,留下的传统。
打江山难,守天下更难,每年这么多的灾难,数不清的饿殍,各种各样的死法,一点也不鲜见。
人如草芥一般。
即便知道,其实朝廷能做的有限。
哪怕是赈济,也只能赈济少部分的人。
可至少这个时候,也该与万民共情,用节衣缩食,来表达宫中对此的态度。
徐皇后久在慈孝高太后的身边学习,所以对此习以为常。摆在夫妇二人面前的,不过是四样菜色,两碗黄米饭。
朱棣胃口大,从前要大鱼大肉,还要吃好几个饼子,混着饭吃才能吃饱。
如今这当初太祖高皇帝宫廷里的菜肴,却令朱棣总觉得肚子里烧得慌。
油水还是太少了,主要还是肉少,徐皇后尽力少吃一些,不断地给朱棣夹菜。
朱棣道:“好啦,好啦,朕够吃了,朕又不是饕餮,非要吃这样多。”
徐皇后莞尔一笑道:“陛下有龙马精神,自然食量非比寻常。”
朱棣虽是这样说,果然却如徐皇后所言一般,举着筷子,脑袋伸进碗里,扑哧扑哧疯狂地扑动筷子,片刻之后,这饭菜便进了肠胃,他的肚子鼓起来,这碗里的饭菜被他吃了个干净,朱棣还是觉得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这才缓缓地将碗筷搁下。
徐皇后眼里略过一丝心疼,道:“陛下若是还觉得饥饿,要不”
朱棣立即摆摆手道:“不必了。太祖高皇帝怎样做,我们便怎样做,哎今日真是越发的理解太祖高皇帝了,他起于布衣,深知民生艰难,你看我们这样的饭菜,放在寻常百姓家,也和过年一样,我们尚且不能饱食,总觉得意犹未尽,那百姓平日的餐佐又是如何呢?更不必说,这遭了灾,更不知困苦到了什么样子。”
“朕看奏疏,看到的只是某处大灾,百姓颠沛流离。可若是太祖高皇帝在世,他是最深知民间疾苦的,所看到的奏报,却无一不是当初他少年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惨景。”
徐皇后道:“陛下这话真好,若百姓们知道陛下如此爱民如子,定是感激涕零。”
“感激个鸟。”朱棣道:“百姓们所见的是他们饿了没有饭吃,冷了没有衣穿,一家子人逃荒,饿死了爹娘、兄弟、子女,哪里还会有什么感激之情?朕听说,人饿到了极致,便什么都顾不上,见什么想吃什么,他们这时候若是还能对朕生出感激,那就真是怪了。”
徐皇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地道:“陛下不可以从内帑里拿出一些银子来赈济吗?”
朱棣却是苦笑道:“银子没用,你拨发了银子去,灾区的粮食依旧还要涨到大家买不起的地步。平日里,银子值钱,可到了灾荒的时候,哪怕是树上的皮,都比银子要值钱,毕竟这玩意它顶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