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公点点头,呷了口茶,突然道:“打探固然是必要的,可是……切切不可误信贱商之言,你是读书人……知道了吗?”
李秀才听罢,心里不禁警惕起来,他很清楚,自己方才的一番话,已经惹得张太公不喜了。
人……终究都不喜欢听自己不爱听的话,而他的这番话,显然已经让张太公的心里对他有了看法。
李秀才勐地醒悟,自己确实不该失言,且不说会得罪张太公,若是让其他人听了去,只怕……要被人认为他离经叛道,天知道会否让他身败名裂。
于是他郑重其事地道:“是,学生受教。”
张太公露出了温和之色,点了点头。
…………
南直隶旱灾,灾情到了夏日的时候,已经开始有一些严重了。
虽然各地都在想办法灌既,可粮食减产,却已刻不容缓。
朱棣显得很忧心,他召了文渊阁大学士和各部尚书议论此事。
众臣也都愁眉不展。
南直隶乃是朝廷的主要粮产地,这地方粮食减产,可是不得了的事。
“陛下。”夏原吉愁眉苦脸地道:“臣听闻,现在粮价,已经高不可攀了啊,再这样下去,只怕百姓要怨声载道。”
朱棣叹了口气,接着道:“还好去岁有一些存粮……这一次……各地歉收,最令朕头痛的……是夏粮征收的问题。”
朝廷的粮食勉强是够了的。
而粮赋的问题,却最是让人头痛。
百姓们已经是歉收,这个时候,若是还催促夏粮,这百姓们还怎么活得下去?
可若是不征,那朝廷这边,就可能不足了。
夏原吉建言道:“臣以为,还是减免一些,可也不能一味减免,先让各府催收看看,先看收多少,再针对灾情较为严重的地方,予以一些减免。”
朱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话是这样说……对了,安南的粮船,要催促安南都督府,想办法……运一些来。”
胡广道:“若是有的地方遭灾,安南那边,倒是勉强能供应上,听闻那里粮多,可南直隶占了天下食赋的两成,如此大的亏空,且安南那边……毕竟海船有限,现在也来不及造更多的舰船,能运来的粮,怕也有限的很。”
朱棣点头。
胡广又道:“臣还听到一些传闻,但不知真假。”
朱棣勐地看了胡广一眼,微微挑眉道:“你说的是太平府?”
胡广道:“是,陛下也听闻了?”
朱棣道:“张卿家给朕上的奏疏,说是太平府无事。”
胡广点点头,便不做声了。
杨荣却突然道:“陛下,到底有没有事,其实一探便知,天下的粮税看南直隶,南直隶的粮税看太平府,不妨陛下派一钦差,往那太平府巡查一番,朝廷也好心里有个底。”
朱棣听罢,若有所思地扫了众臣一眼,道:“派谁去最好?”
“臣愿往。”就好像一切都准备好了似的,杨荣毫不犹豫地主动请缨。
胡广:“……”
胡广觉得这是杨荣早已预备好了的,这家伙老是念叨着要去太平府走一遭呢,这一下好了,正好可以假公济私。
胡广这回倒是反应得也快,连忙道:“臣也可走一遭,粮税关系重大,臣与杨公去,有什么事,也可有个商量。而文渊阁,自有金公在,且这几日事闲,应该没有问题。”
朱棣狐疑地看着二人,胡广要凑热闹,朱棣倒是不会觉得有啥意外。
可杨荣这个人,素来谨言慎行,任何事,必是先思而后行,此番他主动请缨,却不知是什么心思。
当下,朱棣颔首:“也好,那二卿就代朕走一趟,哎……张安世这家伙,整个夏天都泡在他的太平府,极少来觐见,这家伙……翅膀长硬了。”
虽是骂了几句,不过朱棣的脸上却是一点不见怒色。
其实他也知道,张安世多半是因这太平府的事务繁忙,而且压力也是极大。
毕竟现在全天下都在等着看太平府的笑话呢,革旧维新,谈何容易?
于是朱棣又道:“前些时日,岭南那边送来了一些荔枝,味道正好,卿二人若是成行,火速给朕送去,走得要快一些,如若不然,沿途这冰镇的荔枝,一旦这冰化了,便要坏的。”
杨荣和胡广二人领旨,随即二人回了一趟文渊阁,交割了事务。
没多久,便见几个宦官来了,他们的手上都抱着几个密封的盒子。
这盒子摸着冷飕飕的,应该就是陛下让他们带上的东西,二人自是让人小心藏好。
当下,便立即启程。
这一路,胡广忍不住对着杨荣埋怨:“杨公,我知你对太平府抱有期望,可是你可知,外间对太平府,都是什么传言吗?”
杨荣依旧显得很是澹定,微笑着道:“我从不听传言,只是……我想不到胡公也要跟着一道来。”
胡广瞪大眼睛,带着几分愤怒的样子道:“你平日里,在陛下和别人眼里,都是恭谦有礼,到了我面前,却是好像很聪明很聪明的样子,恨不得尾巴都要翘起来。我心里不服,便不信了,这太平府……就真的能成事!”
“这趟,我要和你一道,亲眼去瞧一瞧……才干休。也教杨公知道,有一些小智慧,却也不可沾沾自喜。”
胡广的这个样子,反而让杨荣感到有趣,杨荣哈哈一笑道:“胡公,看来你心里很不服气。”
“不是不服气。”胡广道:“老夫读了半辈子的书,不敢说满腹经纶,可我不信,圣人说的话会错,也不相信,这四书五经中的道理……”
胡广这后头的话还没说完呢,杨荣就道:“蹇义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胡广一时哑口,说到了蹇义,胡广就显得郁郁寡欢,他长叹了口气,幽幽道:“他一时失察的缘故吧。”
虽是这样解释,却也觉得理亏,不敢继续和杨荣继续杠下去了。
到了栖霞的时候,却得知张安世下乡,去了宣城。
二人倒也不怠慢,又马不停蹄地坐船往宣城去,沿途……却见许多的耕田,都有许多百姓在进行收割。
夏日炎炎,大地就如同置身于一个烤炉里,却见许多辛勤农人劳作。
这太平府的情况,似乎和外头的许多传言,都有巨大的出入。
胡广却不吭声了,他只闷头细细地去观察。
杨荣却是带着几分感慨道:“见了他们,方知我等的命真好。”
这番话倒是引起了胡广的共鸣:“不如你我作诗一首,借以咏怀农人的艰辛?”
“不作。”杨荣摇头道:“农人不需我们假惺惺的作什么酸诗,你这不过是赋诗来表现你怜悯农人罢了,表面上是垂怜别人,实则却不过是显出自己的善心而已,这样的善心,一钱不值,除了慰藉能胡公你自己,一无用处。”
这话说得胡广顿时瞪大了眼睛:“诶……你这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杨荣有时在胡广面前,甚至会显出几分孩子气。
这也是胡广能在朝中立足的原因,因为大家都喜欢他,绝顶聪明的人跟在他一起,不会生出戒心。
胡广便叹息道:“人过于聪明不是好事啊。”
抵达了宣城,这钦差一至,渡口立即便有人去县城里奏报。
很快,当地的县丞便亲自赶来迎接。
胡广只见他一个,便立即问:“威国公呢?宣城县令呢?为何都不见人?只叫你来?”
这县丞苦笑道:“衙里就下官在当值,威国公和县尊都在新田乡了解征粮的情况呢。”
“就开始征粮了?”
“熟的早,所以……”
杨荣便道:“那么我们也去那什么新田乡,我二人乃是奉旨而来……”
胡广有些无语,自己是钦差,怎么能一点架子都没有?毕竟是代表了皇帝,需等张安世亲自来相迎才好,怎还跟着他一道跑去乡下。
可当着别人的面,胡广不好驳杨荣。
当下,便又启程,赶至新田乡。
而眼前的一幕,却让人震撼到了。
川流不息的人流,或用鸡公车,或是用肩挑着,往一个方向去。
到了那方向的位置,却是新田乡的粮站。
这粮站里,十几个差役正在忙碌。
有的将粮食上称,有的将粮入仓,有的记录。
许多人七嘴八舌,似乎气氛并不紧张。
有一人……看着眼熟,像丘松,丘松撑着伞,只是那挡着太阳的伞,却是竖在张安世的头上,丘松则继续晒着。
他好像晒脱了一层皮,黑乎乎的脸上,又蜕出白嫩的新皮,黑白夹杂一起,像个阴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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