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原吉率先站出来,道:“陛下,臣以为……这是否……权柄过大……这大都督府,只怕唯有东晋时的荆州刺史可比。”
夏原吉不愧是读书人,这典故信手捏来。
东晋的时候,当时的东晋王朝几乎可以分为三个部分,一个是扬州,一个是荆州,还有一个,则是更偏远的蜀地。
为了抵御北方的威胁,再加上王朝内部世族与皇权之间的制衡,往往朝廷都要设立荆州刺史,节制荆州。
可因为这个荆州刺史权力实在太大,几乎统御了当时东晋三成的土地和人口,因此,纵观整个东晋,荆州刺史谋反叛乱者,可算是屡见不鲜。茾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荆州刺史便要率兵沿江而下,威胁当时的京城。
当然,夏原吉有这样的考虑,也有其道理的,他乃大臣,提出反对,理所应当。
朱棣也不急躁,微笑道:“朕若是委派他人,可以稳住关中和河南布政使司吗?”
这一句反问,让夏原吉一时无语。
朱棣接着道:“那么……不如夏卿去任陕西布政使司,如何?至于河南布政使司,夏卿可有什么人选?”
“这……”
在夏原吉迟疑着该说什么的时候,朱棣又道:“朕意已决,就设大都督府!张卿,你来任这大都督。”茾
张安世见朱棣态度坚决,而这对于新政的推广,显然也有巨大的好处,当下,稍稍犹豫之后,便道:“陛下如此信重,古往今来,前所未有,臣只好肝脑涂地,才可报万一。”
张安世并不是个性子扭捏之人,既然明白其中厉害,自是干脆接受。
朱棣也不容百官有人继续反对,直接大手一挥道:“既如此,上一道章程来,好好地谈一谈如何治理。今日朕乏了,就这样罢!”
说着,罢朝。
百官还处于震惊之中,显然这个消息,实在过于耸人听闻,以至于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而等到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朱棣早已摆驾而去,连人影也看不到了。
胡广这些日子,显得很沮丧,他算是躲过了一劫,可上一趟去了关中和河南,方才终于知道……自己的本事实低于自己的预期。茾
这令他心里很不适应。
原以为自己好歹是文渊阁大学士,不管如何,治区区几个布政使司,还是能手到擒来的,现在细细想来,自己这辈子,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
人最痛苦的就是要面对平庸的自己。
更痛苦的是,胡广年过了四旬,方才不得不接受自己平庸的现实。
原来自己能成为文渊阁大学士,不是来源于自己的饱读诗书,也不是自己有什么惊人的才干,而是来源于自己的幸运。
于是,此番虽没有获罪,可他一直闷闷不乐,总是长吁短叹。
好在杨荣总是在一旁安慰和鼓励他,说一些其实你也很能干,只不过没有那么能干而已之类的话。茾
今日,胡广却显得很震惊的样子。
退朝后,回到了文渊阁,他便一溜烟地跑到了杨荣的值房,惊讶地道:“杨公,杨公,陛下此举,实在教人没有想到。难道陛下当真……没有丝毫的防范吗?这是社稷国本啊……”
合格的皇帝,最擅长于制衡。
而朱棣显然是一个很合格的皇帝,可现在直接下一个这样的旨意,怎么让人不意外?
“权柄太大了……”胡广一脸纠结地道:“杨公……却好像在怂恿这件事。”
杨荣依旧从容不迫的样子,微笑道:“非我怂恿,只是……事情水到渠成,所以我乐见其成而已。”
“水到渠成是什么意思?”胡广皱眉道:“难道陛下早有此意?那么杨公为何不早说呢?哎呀……陛下糊涂啊……”茾
杨荣继续微笑道:“谁说陛下糊涂?胡公慎言,你要知道,东厂那些番子,緹骑宫外头的本事没有,在这宫内,还有这文渊阁里头,他们四处探听的本领还是有这么一些些的。”
胡广脸色惨然,连忙道:“杨公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陛下为何做这样的决定,是吗?”杨荣呷了口茶,抬头看了胡广一眼。
胡广重重点头,随即道:“这个大都督府……”
杨荣却是打断他道:“陛下此前,一直对河南和关中的事犹豫不决,所以这些时日,一直没有提及此事。可现在……皇孙回京,事情就大不同了。”
胡广忍不住侧耳倾听,下意识道:“有什么不同?”
杨荣凝视着胡广,道:“其一,河南与关中,想要百废待举,张安世本就是最好的人选。”茾
胡广叹了口气,有些幽怨地道:“这个小子,确实有一些办法。”
杨荣笑了笑,接着道:“其二,今日观来,皇孙必成大器,历来皇帝授出权柄,最担心的就是主弱臣强,张安世虽是外戚,也深受信重,可毕竟……还是臣子……这当然也是陛下一直对河南和关中悬而不决的原因。而如今,却没有这样的后顾之忧了。皇孙将来,必定会成为汉宣帝这样的明主!你想想看,大明三五十年内,还会有主弱臣强的局面吗?”
胡广眼眸微微张大,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竟没有料想到这些。”
杨荣微笑道:“所以啊,你就不要杞人忧天了。当然,还有其三,其三就是陛下啊……希望新政能够推行出去,不只局限于直隶,现在河南和关中,已成气候。这时若是错失此良机,必要教人遗憾。”
“所以啊……这大都督府,不正是水到渠成吗?张安世这个家伙……其实老夫还是小看了他。原本以为,他现在已是位极人臣,未必还有继续更进一步的希望,谁料……他竟培养出了皇孙,这反而使他有了更进一步的可能,你说这家伙,到底是无心插柳呢,还是早有谋划?”
胡广想了想,摇摇头道:“算了,别问我,我不想费神去思虑这些事,这是你和张安世这样的聪明人该去思考的事。”
杨荣不禁失笑道:“胡公啊,你不要气馁,怎说这样的丧气话?”茾
胡广叹息道:“非是要涨你们的士气,灭自己的威风,实在是越来越觉得你们深不可测。”
杨荣微笑道:“胡公之所以沮丧,是因为位居文渊阁,身边不是陛下,就是老夫亦或者是张安世这样的人,哪怕是亦失哈这样的宦官,也是很不简单的,因而久而久之,为之沮丧也情有可原。”
“可胡公若是往好里去想一想,若是胡公待在军中,或者待在作坊里,可能就智计超群,鹤立鸡群,卓然于众了!”
胡广脸色微微一变,张口想辩驳几句,却最终如斗败的公鸡一般,道:“横竖杨公说什么都对。”
杨荣:“……”
这一下子,杨荣就笑不出来了,他开始为胡广的精神状态而担忧,他是深知胡广为人的,往日里,随便调侃胡广几句,这家伙都要和他掰扯上几句,现在却不同了,怎么挑衅,这家伙都是对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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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舅,阿舅……”
出了宫,朱瞻基兴冲冲地追上了张安世。
张安世驻足回头,却道:“不不不,你才是我的阿舅,我是你的外甥。”
朱瞻基听罢,道:“阿舅……这话又怎么讲?”
张安世道:“我打小就将你视若骨肉,你好好想一想,阿舅平日是怎样疼你的?你这家伙,竟然恩将仇报!天哪,现在就如此,将来还了得?再过二十年,你岂不还要抄我家,灭我族?哎……别说啦,别说啦,我心里堵得慌,算我张安世倒霉,我白白对你这样好了十几年。”
朱瞻基见张安世捶胸跌足,又痛不欲生的样子,忙道:“可是阿舅……我不这样干,如何节制身边的人,教他们乖乖从命?何况皇爷爷不也夸奖了阿舅吗?阿舅,我这是为你好啊。”
张安世看着朱瞻基一脸邀功的样子,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道:“这是什么话!你若是出了事呢?你出了事,我就要卷铺盖跑去新洲玩袋鼠了。”茾
朱瞻基一愣,随即好奇地道:“阿舅,袋鼠是什么?”
张安世道:“袋鼠和阿舅一样,生下来就哺育和照料后代,将自己的血肉,变成哺育幼儿的躯体,不过这又有什么用?最终也不过换来恩将仇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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