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敬廷连忙起身双手接过册子,而后认真翻阅起来。
看着这本密密麻麻的册子,尹敬廷先是眯着眼睛,而后他的双眼越挣越大、越来越圆,直至最后眼中满是惊奇之色,表情也郑重起来。这本册子并非他物,正是当年文君臣精心编写的那本律例,只不过英平命人将其分抄成好几小本,以便随身携带与参阅。如今他深知此物对他、对新唐的重要性,是以他时常将这几本册子拿出,里面的内容早已被他背得滚瓜烂熟,今日带在身上的不过是其中一册,尚有五册还在宫中。
看着尹敬廷眼神的变化,英平心中暗自得意,他知道师父的心血没有白费,这的确是本‘旷世之著’。
尹敬廷翻到最后一页时反复确认一番,发现这本册子的确没有后续了,便抬起头揉了揉眼睛,而后连忙问道:“圣上,这本册子……出自何人之手?”
“朕在寒门求学时的老师——文君臣”
“原是出自文先生之手,难怪…难怪…”尹敬廷低下脑袋点点头,而后他忽然抬起头问道:“那剩下的…”
“其余五册还在宫中,若尹相有兴趣,明日朕便拿来,请尹相观阅。”
“老臣求之不得——”
“方才尹相粗略翻阅此册,有何感想?”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尹敬廷拍了拍手中的卷册感叹道。
“那如果我大唐依照此册上面所述来治理,又当如何?”
“这……”
尹敬廷怔住了,此册上所述皆为律例法典以及施行这些的道理与利弊,洋洋洒洒令人看了赞不绝口,但作为辅佐了三代君王的老臣,尹敬廷又何尝不知理政治国其中的艰辛与险阻?治大国如烹小鲜,若是将此卷册中的种种生搬硬套,指不定会掀起多大的血雨腥风,毕竟治理国家面对的都是‘人’,民众是‘人’、军士是‘人’、文武百官同样是‘人’……‘人’皆有私欲,‘人’与‘人’亦有千般万般的联系,若是将此书作为参考、借鉴那完全没问题,可若要……
尹敬廷没有把握,因为他深知一旦按照此卷册上所述律例来施行,将来面对的阻力与凶险,那真是……
见尹敬廷沉默以对,英平面向夜空中升起的那轮明月负手而立,他叹道——
“尹相,此卷册乃朕的师父平身所学之精华,朕这些年反复参阅,又观朝中种种,深知此中艰难,若非贤相孜孜奉国数十载忠心可昭日月,朕又怎敢将这惊世骇俗之册拿于尹相观看?若是让奸邪之辈知之,那师父与朕的安危……”
尹敬廷原本一直沉默不语,但英平一番掏心掏肺的诚挚之言说得情真意切。他与英平相处已有三年有余,深知这位少年既然如此说了那就绝不是什么恭维或者笼络人心,听后不禁大为感动。尹敬廷再次起身跪在英平身后,几乎带着泪花说道:“圣上隆恩!老臣感激涕零!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英平本想上前去扶尹敬廷,但这一次他没有。
他只是转身静静地看着尹敬廷低声说道:“尹相,你身为三朝老臣,难道愿意看到朕成为‘傀儡’?愿意看到大唐列祖列宗打下的基业被权臣所窃?”
尹敬廷依旧磕着头,他何等聪慧敏锐?此时的他又怎么会听不出英平话里所指?一位是即将亲政的君王,一位是自己曾经的学生,他内心同样纠结。这个问题他曾多次思考过,但到了最后都是摇头叹气,他得出的结果只是‘走一步是一步’,或许将来身子扛不住了,告老还乡或是倒在茫茫多的政事之中,那就一了百了无需再管。他年事已高,又何必再卷入这样的无底漩涡?
英平看着连磕头都有些颤颤巍巍的老人,心中终究有些不忍,他走上前去拍了拍尹敬廷的肩膀说道:“起来吧。”
“谢圣上!”
尹敬廷从地上爬起,英平伸手将他搀扶至座椅上,随后他从桌上拿起茶盏咕咚咕咚地豪饮起来。
“朕之处境,何其凶险?尚未秉政便外有强敌虎视欲侵我山河、内有奸臣伺机欲蚀我国本。今看北魏,兵强马壮、府库充盈,中原万年之盛莫过如此,女相更是雄心壮志,开疆辟土之心昭然若揭,先前有师祖在世尚忌惮三分,如今师祖架鹤仙去,朕观其行知其虎狼之心!朕欲承先帝之志,使国富民强方能护我国土、安我民心。何以能护国安民?朕以为,非严法不足以立国威、非明赏不足以激国心,此卷册所述每一字一句皆为此——纲纪肃然、赏罚分明,使贤者食于能则上遵,斗士食于功则卒轻于死,后则王侯将相与黎民百姓皆争相入世,若如此则百业可兴、万民可期……朕之所述,难道不就是尹相所愿!?”
英平的音调先是极其低沉,而后愈发地激昂,仿佛将大唐未来百年强盛之世如海市蜃楼般展现于二人地面前。
尹敬廷虽城府极深,但听闻这一席话后内心深处某种久久不曾触碰的东西仿佛被一下唤醒,这是他刚刚考取功名即将入仕一展抱负的年岁,此刻他似乎又感受到了那种壮志凌云的豪迈之气,这股潜藏在心底几乎迷失的气魄忽然让他年轻数十岁!试问,谁不想名垂千古?谁不想流芳百世?他尹敬廷或许已经有了这样的资本,但够么?远远不够!可若英平是一代明君——像大魏圣君戚世懋那样的千古明君,那他尹敬廷的名字,定然能在大唐乃至中原的史书上留下重重的一笔!况乎这是造福万民、功在千秋的大事,他能不心动么?
英平见向来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尹敬廷默不出声,他知道这是对自己所述内容的一种默认,打铁需趁热,他继续说道:“如今这朝堂,若尹相你隐退,那上上下下还有听朕的话的官员么?”
尹敬廷仍旧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