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狮子胡同,严府。
李惟俭翻身下马,正要让门子通禀,忽见门内闪出一人,推了推眼镜便道:“复生何来之迟?”
迟吗?接了信儿他便打马而来,哪里迟了?想来严奉桢是个急性子。
不待李惟俭说话,严奉桢下得台阶,扯着他往里便走。
李惟俭哭笑不得,嘴上说道:“头晌往大司空(注一)府上投了拜帖,回来的迟了一些。得了信儿就往这头儿赶……”
那严奉桢说道:“家父迟一些与钱天官(注二)约好了过府一叙,再迟一些,复生只怕就要等到家父下次休沐了。”
二人过仪门往里走,眼瞅着上次那名绿袍官员喜滋滋往外走。遥遥瞧见严奉桢,那绿袍官员赶忙拱手作揖:“二公子。”
“嗯嗯。”严奉桢胡乱应了一声,错身而过也不理会。
李惟俭转头瞥了眼那人,心中若有所思。就听严奉桢道:“此人是顺天府推官傅试,惯会钻营。年前庙会上撞见他带着妹子游逛,寒暄了几句,结果此人不知得了什么痴心疯,一个劲儿往我家走动。”
傅试?这人不是二老爷贾政的门生吗?怎么跑来严家推销妹子来了?
细细一想,如今宝玉才十来岁年纪,那傅秋芳早已双十年华,这年纪差了一倍,也无怪傅试那厮暂且没打宝玉的主意。
李惟俭便道:“景文兄这是走了桃花运啊,听闻傅试的妹妹乃是琼闺秀玉……”
不待他说完,严奉桢便道:“有傅试这般兄长,便是天仙我也不要。莫说了,随我进书房。”
严奉桢摆手示意不用下人通禀,当先抢行几步,先行入书房禀报道:“父亲,复生到了。”
“请进来。”
李惟俭闻言,赶忙入得书房里,入目便见书案后端坐一人,四十出头年纪,面相极为威严,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官气。
他躬身拱手见礼:“学生李惟俭,见过少司寇。”
桌案后的严希尧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济琛(注三)信中说复生擅谋算,又在实学一道上颇有成就,来日前程不可限量。”
李惟俭方才就坐,赶忙起身恭谦道:“林盐司谬赞了,学生素日好发奇想,所谓谋算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严希尧笑道:“你这般年纪,能纸上谈兵已颇为不易,不可妄自菲薄。先前我给犬子出了道难题,料定他半月之内破解不开,不意竟被复生解了。想来复生秋闱当名列前茅。”
李惟俭又谦虚几句,请严希尧多多提点。而后就听严希尧又道:“提点嘛……嗯,复生若有空暇,可多研究下机械造物。”
李惟俭看向严希尧,笑着说道:“禀少司寇,学生于机械造物也有些奇想,只是苦于不知如何造出来。原想着待见过大司空再做打算……”
严希尧道:“复生这却想错了。若论河工、水利、营造,工部匠人尚能说得上话。可论及懂机械造物的能工巧匠,须得去内府去寻啊。”
“啊?”
此时就见严奉桢推了推眼镜道:“复生想造什么机械,径直找上内府就是。我那蒸汽机,就是寻了内府的门路,这才造出来的。”
“内府还接外头活计?”
严奉桢道:“内府三院七司,广储司、武备院三年前便已革新,如今自负盈亏。除去承接内造之物,自然也承接外面的活计。”
李惟俭心中欢喜,忙道:“学生初来乍到,不知内府规矩,少不得来日还要劳动景文兄陪我走一遭内府。”
“你我一见如故,这般说就外道了。”
端坐书案后的严希尧观量了一眼,说道:“想来复生是胸有成竹了?不知打算造个什么物什?”
“学生心中有些念头,只是还需验证一番。若成了,说不得能解了京师吃水难题。”
严希尧正色道:“前明京师就吃水难,算算绵延至今已四百年。若复生果然解了此难题,本官必在圣人面前保举一二。”顿了顿,严希尧瞧了眼懵懂的严奉桢一眼:“复生新来京师,只怕路径不熟,这样,我让景文陪同。若遇到刁难,尽管报我名号就是。”
李惟俭赶忙起身,郑重作揖道:“多谢少司寇垂青,学生必竭尽全力。”
他面上装作感激涕零,实则心中明了。打发严奉桢陪同,说的好听是打开门路,说难听就是来抢功。这本就是利益交换,二者可谓一拍即合。
其后又聊了小半个时辰,直待仆役来催,严希尧这才恋恋不舍道:“可惜今日与钱天官约好了,下次复生再来,你我定要饮一杯酒。”
李惟俭连道不敢,随即乖觉起身告辞。
严奉桢一路将其送到门外,路上浑然不觉来日会抢了李惟俭的功劳,只是一个劲儿催问李惟俭何时有空,好一起去内府走一遭。
李惟俭估算了下,吴海平搞测量、调研总要三、两日光景,便约好了三日后再会,这才翻身上马,朝着贾府回返。
待到了贾府门前,约莫才过未正。将缰绳交与小厮手中,与门子寒暄两句,刚进门,就听吴海平那厮正与几个贾府仆役胡吹一气。
招呼一声,吴海平立马快步过来,笑道:“公……四爷,事儿办妥了。”
“这么快?”
“嘿,”吴海平笑道:“我寻了一伙子打井的匠人,请了一顿席面,这内里的门道自然就摸清了。”
咦?吴海平这厮有想法啊。果然应了那句话,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李惟俭也不急着走了,就在仪门外听吴海平娓娓道来。这京师之内总计一千二百多口井,多是苦水井,前明偶然打出的甜水井,多被王公贵胄占据了去,划进了府邸之内。
算算市面儿上能供水的甜水铺子不过二十几家。这京师水价腾贵,一担甜水,此时作价八十钱,苦水减半。待到了炎炎夏日,水价翻着翻的往上涨,一百六十钱有之,二百钱也是寻常。(注四)
小门小户七、八口人,若每月只吃甜水,就要抛费二两银钱。实在贵的离谱!
李惟俭越听眼睛越亮。这是什么?这就是痛点!
就听吴海平说道:“那几个匠人说,京师水井,寻常一两丈便能出水,深的不过两三丈。”
果然如此,这水井只打到了浅层地下水。京师之地人多、车马多,加之没有地下水系统,脏的臭的一股脑倾倒在地面,这浅层地下水好吃才怪了!
他心中雀跃,抬手……又翘起脚,这才重重拍了下吴海平的肩膀:“办的不错,且去歇着吧。过些时日等老爷我谋算成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撇下吴海平,李惟俭心中谋算着,迈步进了仪门。方才行了十来步,迎面就见宝玉领着两个丫鬟自向南大厅里行出。细细观量,就见宝玉行走之际极为怪异,好似腿脚受了伤一般。
李惟俭遥遥笑道:“宝兄弟这是哪儿去?”
宝玉瞥见李惟俭,面色古怪道:“原是俭四哥,我……我去书房读会子书。俭四哥忙着吧,我走了。”
说罢,宝玉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