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少姝先生(2 / 2)

心下怨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不觉用力咬住了嘴唇。

注意到少姝的表情变化,匐勒单手在胸前拍了拍:“没事,家里有我在,天还塌不下来。用汉人话讲,‘胡瓜苦到圪蒂上了’,我寻思着生死有命,倒要瞅瞅,它还能再苦到哪儿去?!”

(胡瓜:即黄瓜的前称;圪蒂:方言,即瓜蒂。胡瓜更名为黄瓜,始于后赵,正是在石勒当了皇帝以后改的。)

好半日,少姝暗自伤怀,又听匐勒冷哼着,乖戾出声:“想不通,凭什么都是胡长胡短的,吃个瓜儿也不消停!”

他这听不得“胡”字的毛病又来了。

虽则胡人在三晋杂居已久,但此地百姓始终视其为异族,且成见颇深,匐勒的忿懑积久难疏。

“惯常听你‘汉人’‘胡人’不离口边,心结太甚,须知不管叫什么,你就是你,犯不着自轻自贱。”少姝抬头,示意匐勒看河滩上妇人菜篮里的胡瓜,尽力开解,“喏,那胡瓜长得青翠可人,未必就因沾了个‘胡’字,便比东瓜、丝瓜矮上一截吧?谁也替不了谁。”

匐勒仰头看天,牙间嚼了根草梗,下巴缓慢地左磨右磨,并不答腔。

“其实何止瓜果,受天地滋养,万物自生,各适其适,为了什么要介怀那点点不同?”少姝声线渐渐低垂,眼神却越发坚毅,“如有一日,被众人嗤为异族异类,我也不会当真往心里去,自家昂扬求生,做好该做的便已足够。”

匐勒双手覆面,自上而下用力摩挲数下,愤懑之色也似这样被一抹而去,听到最后,他把草梗吐掉,站起身来,郑重向少姝作揖道:“怎么会,少姝姑娘是断不会被人嗤笑的,得姑娘这般推心置腹,小人实是感激,往后,我就敬姑娘作我的先生了,说话算数,绝不反悔。”

看到匐勒面色豁然开朗,少姝踏实了不少,他后面的话一出来,这才慌忙乱摆两手:“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就对了,什么先生不先生的,可不敢当!”

匐勒也笑弯了眼角,语气诚挚不改:“少姝先生不想张扬,那我就避开人前,像这种时候称呼一下,又不妨事。”

“这种时候”,自是像现下两人独处之时。

“少姝先生?”少姝跟着念了一句,不伦不类,她“扑哧”笑了,笑声渐如银铃般响亮,吸引了河滩上不少大人孩童的视线。

迎着那诸多狐疑错愕的目光,匐勒蓦地感觉襟怀大开,他嘴巴一咧,胸间迸发出更加豪放的大笑。

“少姝姑娘在说什么好玩的故事吧,”阿圆循声又转回来,同来的还有若干名,跟风似的撺掇起来,“怎不叫上我们?”

少姝莞尔,过去她也寻思过,为什么大家对书中的故事兴味浓厚至此,且犹喜听她道来?不多时也就明白了,在乡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认字读书的机会,她是华岩书馆出身,以往也没觉得自己有多么幸运,而当下,终于对她与生俱来享受到的一切有了正确的认知,所以她会觉得,好事应该让更多人的来分享。

“少姝先——姑娘,”匐勒神色恢复如常,“上回来时,我听你在给大家讲《汉书》里的故事,有趣得很,可否接着说一段?我不识字,但是能听呀,就像尹毅哥,不也是跟着少姝姑娘听了不少书么,我虽没机缘上陶复庐,得空了能听姑娘讲讲,也知足了。”

少姝向来从善如流,不愿让一众小友失望,刚兴致勃勃地答允下来,骐骐脖子上挎了竹篮,悄没声地蹭了过来。她低头一看,讪讪地笑了,是豆面磨好了,且又是排她后面的大婶热心帮忙,赶忙向远处那慈眉善目的大婶高声道谢。

“骐骐,你看我在‘忙’,还是烦你把面先给妈妈送回去,对了,不必返来接我了。”

打发走了骐骐,少姝预备坐定开讲,忽见孩童们窃窃低语,神情戒备,冲远处指指点点。

她看将过去,有几个小沙弥在树后探头探脑,瑟缩不前,不知意欲何为。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