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文武双才,书房都有两个。
一个是止止堂,一个是横槊堂。
此时的止止堂,冷冷清清的悬着几盏灯笼。屋檐下挂着的鸟笼空空如也。
窗前,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在灯影之下寂然不动。
“你就在外面。”朱寅对兰察说了一句,就走到精舍门口。
“稚虎到了?进来吧。”
书房中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响起。
“是。”朱寅推开雕花门进去,转过屏风,首先引入眼帘的,是整整三面墙的书籍。
一股浓郁的书香味,充溢着偌大的书屋。
当真就是书盈满室啊。
西窗前一条长长的书案,上面文房四宝,琴瑟琵琶。
两盏灯台幽照之下,银发老将的面容更是峻峭幽邃,犹如一尊石刻雕像。
坐在太师椅上的戚继光气度沉静,轻袍缓带,花白的头发只用一根黑木簪子挽就,浑身不沾半点奢华,却不怒自威,气象贵重。
看到朱寅进来,戚继光的面容顿时生动了很多,仿佛石雕神像瞬间活了。
“爹。”朱寅叉手行礼,“孩儿给大人问安了。大人可安好?”
戚继光抚须问好,“老夫很好。”
朱寅又问:“大人用过晚膳了吗?”
戚继光点头含笑,“用过了。”
朱寅道:“那大人今夜就能睡踏实了。”
这就是晨昏定省中的“暮礼”。
朱寅第一天当义子,当然要很知礼。
戚继光很满意朱寅的“知礼”,指指旁边的三脚鼓腹圆凳,“稚虎,坐下说话。”
“是。”朱寅首先拎起书案上的青瓷执壶,给戚继光斟茶。
然后才坐下来。
但也只坐了半张椅子,不敢深坐。
这也是礼。
戚继光喝了一口茶,抚须淡然说道:
“俺少年承袭指挥佥事、明威将军,可谓世食明禄,岂能不报国恩。”
“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
“可是捐躯易,报国难。朝中无人,寸步难行。”
“朝中骂俺是张居正‘门下走狗’,购买千金美姬、虎狼之药贿赂张相公。”
“对。俺是自称门下走狗。俺还贿赂严分宜、高新郑、徐华亭,这都没骂错,没有冤枉俺。”
“俺想为国家做事,就要不惜替权贵为奴。直到你自己成为权贵为之。欲刚先柔。你,明白么?”
朱寅知道戚继光要对自己说什么,站起来道:
“义父大教,孩儿谨记。欲刚先柔,要为国家做事,先替权贵为奴。义父这是真正的大勇,不得已而为之。”
“义父为了做事,不惜自己的名节,正是失自己之小节,得天下之大节。”
戚继光叹息道:“朱寅,你真是聪明过人的早慧之人啊。”
“俺敬佩海刚峰,那是个铮铮男儿。可是他做事却不如俺,因为他不够大方,他舍不得他的气节!”
“所以他想做的事,几乎都做不成。”
“俺呢?”
戚继光笑了,笑的非常坦然,非常豁达。
“俺少年时想做的事,大多已经做成了。俺不想做的事,俺也没有做。除了后继无人,衣钵难续,俺已经没有遗憾了。”
“稚虎啊,你知道为父不想做的事么?”
朱寅点头,“义父是说…谋反?”
戚继光目光波澜不惊,经过之前朱寅的规劝,他已经没有心结了。
也不会反应过激,焦躁易怒了。
“不错。张希皋弹劾俺是张党余孽,有人说俺想勾结张江陵谋反,欲拥护其为帝。”
“天子未必相信,可天子不放心俺。京畿精锐都在俺手里,谁也不放心。”
“可俺若真有谋反之心,还能一道圣旨,就乖乖离开蓟镇么?”
“隔着长城,就是蒙古大军。俺若是不走,学那李成梁养虏自重,朝廷那些书生,又能如何呢?”
“李成梁在辽东,以城为府,富可敌国,养了三千家丁,两千家妓,声色犬马,骄奢淫逸。还封了伯爵。”
“俺佩将印数十年,家无余田,囊无宿镪,家徒四壁,债台高筑,惟集书数千卷耳。最后一身老病,罢官夺俸。”
“公道自在人心,俺自问比李成梁强。他的富贵名爵,本非俺所欲也。”
“俺免不得要替朝廷担忧啊。没有俺在蓟镇,谁能压得住李成梁的辽镇?”
“没有南军制衡,北军将来若是尾大不掉,朝廷又将如何呢?藩镇之祸,殷鉴不远啊。”
说到这里,戚继光露出释然之色。
“天下英雄,各领风骚数十年。一代人只管一代事,张江陵如此,俺戚继光也如此。”
“以后谁替大明朝遮风挡雨,那就只有天知道。”
“后辈来者之贤愚良莠,就看国朝的国运造化了。”
“稚虎啊,俺说了这么多,你可明白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