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宗良掸了掸上头的枯屑,坐了上去。
他笑,拿出一支烟夹在指间,“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哪里,小叔叔怎么会骗我们小孩子。”
且惠定了定神,大起胆子坐到他旁边,扭过头望进他的眼底。
沈宗良有一双优柔的眼睛,像倒映着雾霭的晨露,和他冷淡的面容相去甚远。
见他不说话,且惠匆忙撤回目光,晃了晃脚尖,“对不起,我刚才叫快了。”
“无妨。”沈宗良扬了扬手里的烟,说:“随你高兴。”
他语气很温和,眉间却压着隐约的疲倦和烦躁。
且惠又想起昨晚未竟的担心。她问:“你昨天很晚回来?”
“没回。”沈宗良的手搭在膝盖上,说:“写材料到三点,在办公室将就了一夜。”
她咦了一声,“材料不都是秘书写的吗?怎么还要你亲自动笔啊。”
沈宗良慢条斯理地说:“是份急件,上面催得很紧,与其秘书写完我再去改,不如自己写。白耽误时间不说,还多一个人辛苦。再者,不管谁来写,都不是我那个意思。”
其实他只要说一句,我习惯了亲力亲为,就可以带过这个话题。
可他看着且惠,解释地非常详细,甚至用上了再者。
沈宗良本来话少,昨晚工作了一夜,还要来应酬雷家的球场开业,拢共没睡到四小时,实在是累极了。
但面对小姑娘稚气的问询,总是不忍心三两句打发她。
可见谈话这么琐碎的事,也是需要讲一点机缘的,很玄妙。
且惠说:“沈总这么地体恤下属,是一位好领导。”
沈宗良勾了下唇,声音寡淡,“这下你又知道了?”
霍霍的风从身后吹来,长马尾扫在且惠脸上,她手忙脚乱地去抓住,用力嗯了一下。
他手指动了动,忽然很想伸手帮一下她,但终究没有这么做。
沈宗良转头看向前方,问:“今天没去赚生活费?倒肯花时间来消遣。”
且惠双手撑着树干,她自嘲地说:“上午去过了。当完了小钟老师,也来当当钟小姐。”
风太大,她索性把皮筋扯下来,散开头发,信手编了个油松大辫。
他笑了笑,“敢情钟小姐就喜欢自己坐着?谁也不搭理。”
“这你可冤枉我了。本来谦明和我说话呢,你一来,他就立刻去应接你了。”
且惠偏过脖颈,往他那边看了眼,无奈地耸肩:“谁让你是沈总呢。”
她声音很软,摇着手中的绿榕叶,像某种娇嗔的指控。
沈宗良从善如流地点头,“嗯,那的确是我来得不好。”
且惠吸口气,拨了一下鬓边垂着的刘海儿。
她说笑完,有些落寞地低头,“没有,跟你开玩笑。其实是没人理我。”
不必她来说,方才沈宗良也看得够清楚了。
她像是这场聚会里的一样摆设,就只管美丽精致地坐在那里,不派任何社交用场。
而钟且惠呢,尽管无人问津地独处,脸上仍然恬淡自得,唇角甚至抿着一弯笑。
那副清微淡远的模样,仿佛是在说,你们自去交际你们的,她犯不着凑兴。
沈宗良看向她,眼神洞悉了一切,“可你戴着耳机,也没有理人的意思。”
且惠自顾自地低头,她细声,“你别笑话,这是我最后一点自尊。”
她已经在尽量少地参加这些聚会了。
钟且惠仰头望天,九月末的阳光从树叶间筛下来,斑驳一片。
“没事,”身边沉默的人忽然出声,“这不算什么。”
她没明白,“什么不算什么?”
沈宗良一副世事看淡的口吻,说:“等再过几年你就会发现,比这难堪的事还有很多。”
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再配上一贯低沉的嗓音,有种平静的疯感。
且惠几乎要气笑了,嗬的一声,“还以为您会安慰我。”
沈宗良掀起眼皮看她,“在你听说过的我的事里,就没人告诉你,我从来不会安慰人的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很真诚地摇了个头,“没有啊,幼圆没说。”
沈宗良拖着腔“哦”了一声,“原来是冯家丫头在编排我呢?”
且惠腾地一下站起来,转了个身,揪着辫子瞪了他一眼。
她有点生气,“你、你怎么故意套我的话呀?”
沈宗良无辜地摊了一下手,“难道,不是你自己出卖了发小吗?”
且惠结巴了一阵,自知理亏,亏在背后议论人,还嘴快。
她真怕沈宗良会怪冯幼圆多事,想了想,还是服软地往他那边挪了两步。
沈宗良也不看她,仍安安稳稳地坐着,视线落在远处的草地上。
她高高在上站人面前,根本不是道歉的样子。
且惠想了想,并拢裙子蹲了下去,她说:“沈总?”
仿佛无事般,沈宗良心无旁骛地扫她一眼,“什么事?”
她很礼貌地征求他意见,“刚才的话,你能不能当作没听到,不要去责骂幼圆好么?”
但好像礼貌过头了,且惠笑得有点脸僵。
她还怕沈宗良不同意,一只手不自觉覆在他膝盖上,看过来的眼神也格外明亮。
缓和下来的微风里,沈宗良的眼皮忽然跳了下,弥补了那一瞬心跳的空白。
那是种什么感觉?
后来的某一个午夜,他只身站在空荡荡的露台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到那时,沈宗良才半梦半醒地悟出来。
大概就像是一座长年封闭的山谷,忽然被撬出了一道裂缝,四面八方的风无休止地刮进来,再也没有宁日。
“别傻了。”沈宗良静了很久,才开口说:“我没那么爱动气。”
且惠放心地笑了又笑,奉承他说:“那是那是,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
他不耐烦地打断,“行了俗语辞典,回去吧。”
“哦。”
且惠跟在后面,懊悔地拍了拍自己脑门。
她一高兴又忘了,沈宗良不喜欢人家溜须拍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