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王翰的神色恢复了原先的雍容威严,向萧漠身后那依旧跪拜于地的刘行之等人说道:“各位大人也辛苦了,上元城之战,对各位的表现,陛下颇为幸喜,日后必有封赏,快快起身。不过,本官此次携陛下旨意而来,还要麻烦众位大人,尽快准备香案,召集上元城所有官员,跪受陛下旨意。”
王翰来到上元城之后,至始至终都只是与萧漠亲切交谈着,这般吩咐,却是对上元城官员仅有的表示,接着再也不理会依旧跪拜于地的一众官员,就这般携着萧漠的手,向着城内而去了。
御下之道,亲切却不可少威严,有赏却不可太过,自是王翰为官多年的经验总结,而刘行之等上元城官员,对于王翰的这般表现,却也没有任何不满,只觉得理所当然。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王翰对萧漠表现的如此亲切随意,却也代表着,在王翰心中,萧漠此刻官职虽低,却已是与他处于同一地位之人了。
来到太守府中后,萧漠和王翰分主客坐下,趁着一众官员准备香案、洒水铺尘之际,萧漠屏退左右,打量王翰神色片刻后,终于轻轻叹息一声,缓缓问道:“张大人,如此说来,朝廷是要与草原蛮子议和了?”
听到萧漠的话后,王翰微微一愣,反问道:“子柔竟然已经知道了?”
萧漠点了点头,说道:“大人能从草原联军的大营中穿行而过,却毫发无损,究其原因,下官自是有了这般猜测。”
王翰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点头道:“子柔大才,从细微之事就可洞察大势,老夫佩服。不错,老夫此次前来,正是为了与草原联军议和之事。”
猜想终于成真,看到王翰那平静的神色,想到自己多日来的努力就此功亏一篑,萧漠心中竟是没有愤怒,反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着心头,似无力,似愤怒,又似茫然。
沉默片刻后,萧漠终于再次问道:“还要请教大人,这些日子下官在上元城,屡屡挫敌于外,大胜之日,已是可期,为何朝廷竟是会在这个时候向草原联军提出议和之事?”
听到萧漠的询问后,王翰的神色也是严肃了许多,仔细的打量了萧漠片刻后,终于说道:“萧大人恐怕不知道吧?本月十九日,草原联军分偏军三万,已是攻陷了河阳城。至此,虽然上元城依旧坚守,但京城之前,已是再无阻障。二十日,三万大军毫不停留,裹挟百姓万余人,强袭京城,至二十三日,京城之地,已是血战三日,朝廷连续派出三波大军阻敌,却是无奈敌军势大,一一溃败。”
萧漠脸色未变,仿佛听着与他不相干的事情,只是点了点头,示意王翰继续说下去。
王翰则叹息一声后,继续说道:“如此一来,京城震动,人心慌乱,虽然京城稳固,且万将用命,但毕竟我等为人臣子者,要保证陛下安危为先,于是礼部尚书单佐堂大人再提和议之事,而众臣也皆是赞同。而单大人也是不顾危险,亲自赶赴敌军大营中与草原人商谈,却没想到草原人竟是马上答应了下来,最终陛下册封老夫为和谈使节,亲自来到上元城,与草原人商谈议和之事。”
河阳城破了,镇守京城的御林军屡战屡败,草原联军开始强攻京城……
这般消息,萧漠皆是第一次听到。
但在这个时候,萧漠心中,不仅没有震惊,反而颇感好笑。
或者说,萧漠突然有了一种笑的冲动。
上元城远不如京城险峻,兵员远不如京城精锐众多,面对的敌军却是京城的数倍,在这般情况下,上元城尚能坚守半月时间,并隐隐占着上风。
而京城、而朝廷,只是面对区区三万草原联军,还没有后续支持,只不过相战数日,就毫无志气亟不可待的议和了?
那么,萧漠这些日子以来,在上元城所做的诸般努力,算是什么?
十万百姓,一夜之间,死伤大半,这般牺牲,算是什么?
数万将士,苦战半月,重伤不退,这般坚持,又算是什么?
所以,萧漠笑了。
只是,笑容很冷。
见到萧漠神色怪异,王翰微微一愣,思索片刻后,自以为看穿了萧漠的心思,宽慰的笑道:“当日子柔临危请命,镇守于上元城,确实曾向陛下承诺过,决不让草原人的一兵一卒靠近京城,危及陛下。而在草原三万大军强攻京城之际,确实也有很多大臣,尤其是以丞相张谦为最,不断以此向陛下弹劾于子柔,但陛下却依然信任子柔,称子柔坚守上元城半月时间,已是举朝上下无人能比,期间杀敌数万,更是百年未有之功勋。而老夫也是在朝中不止一次为子柔你开脱,毕竟敌军势大,而众所周知,平原之上,没有城池相护,我楚军一向不是草原人的对手,子柔你已是做得够好了,哪里可以因此而问罪?所以对于这件事,子柔你绝无大事,自可放心。”
看着王翰脸上一副“我们是自己人”的笑容,萧漠却很清楚,如果当时王翰真的肯为他开脱,那反倒是怪事,说不定当日弹劾萧漠的那些大臣,有很多就是王翰指使的也说不定。
虽然这般想着,但萧漠还是起身向着王翰躬身道:“多谢大人了。”
王翰连忙站起身来,扶起萧漠,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愈加亲切,笑着说道:“子柔不必如此,你我同殿为臣,自应该多多照应,老夫只是照顾后辈罢了。”
这句话,在一个月前,萧漠也曾听工部尚书唐磊说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上元城之战,面对无数敌军围困,拒敌半月,挫敌无数,杀敌数万,朕心甚慰……然念及苍天有好生之德,我大楚泱泱大国,不忍制造太多杀伤……朕秉承天意,重启议和之事,以枢密使王翰为议和使臣,主持双方和谈诸事,上元城上下,皆受其节制……”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黑。
王翰在宣读了旨意之后,与萧漠了解了一番如今的形势,就去拜访毅亲王等人了。
而萧漠则回到书房之中,虽然天色昏暗,却没有点灯,只是在一片黑暗中默默独坐着,回想着不久前王翰所宣读的旨意。
上元城的一众文武官员,以及被萧漠所救的官员贵族、名士书生们,在王翰面前虽然不敢露出任何不满之色,但在王翰离去后,在萧漠面前却是抱怨不断,甚至颇为激愤。
对上元城的一众官员而言,他们与草原联军苦战多日,对这些日子的艰苦,体会最为深刻,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对这场战争的胜利也最为期待。事实上,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这场大战的胜利,已是指日可期了。
但任谁都没想到,朝廷竟是在这个时候与草原蛮子议和!!上元城上下无数努力,就此毁于一旦!!
而被萧漠所救的官员贵族们,还想要借接下来的战事建立功勋、抵消罪责,那些名士书生们,还想要找草原人报仇,还想要亲身参与到萧漠所建立的诸般功业中……
总之,王翰宣读旨意后,虽然马上离去了,却是留给萧漠一个群情激奋的局面。
面对这般情况,萧漠不得不花了很大力气和口舌安抚手下众人。
向上元城的众官员说,战事早日结束本是好事,接下来等待封赏就是;
向被他所救的那些官员贵族们说,这三日来他们已是建立了足够的功勋,对于这些功勋,自己必然会向陛下重点提及,不用担心其他;
向一众名士书生说,这场战争其实楚朝已经算是胜利了,战者凶也,受苦的是百姓……
好不容易,萧漠总算是安抚下了众人激动的情绪。
只是,虽然在安抚手下众人时,萧漠表现的极为平静镇定,但萧漠心中真正的情绪究竟为何,只有萧漠自己知道;虽然萧漠向手下人说了无数安抚之言,但这些话语却根本说服不了萧漠自己!!
回到书房后,萧漠就这般静静的坐着,带着一种类似于心灰的冷意,竟是忘却了时间的流逝,默默的回想着过去一个月所发现的所有。
然后,萧漠心中剩下的,只有茫然与无力。
公平的讲,萧漠绝非那种忧国忧民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忠臣圣人,在更多的时候,他所想的,只是自保罢了,在自保的前提下,他的目标,则是让他和他所在意的人,可以活的舒服一些、自在一些。
仅此而已。
不说称王称霸,改变天下大势,连史书留名建立功业的雄心都没有,恐怕再也没有比萧漠更加懒散、更加没有志气的穿越者了。
而此次临危请命,不顾危险的来到上元城,领军与草原联军血战,是萧漠穿越以来,仅有的一次奋发图强,或是萧漠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而楚朝的安定宽和让他满意,或是萧漠心底的那一丝善良和责任感,让他不忍楚朝就此覆灭,让数万万百姓就此蒙难……
无论如何,这是萧漠第一次为某件事尽心尽力,也是萧漠第一次有了改变历史进程的雄心……
而为这一切,萧漠付出了很多,不畏骂名、不惧危险、不顾疲惫……
然而,在所有的一切努力,即将达成目标的时候,抬头向前看去,却猛然发现,这一切竟是无用功……
说来讽刺,萧漠只想自保,只想让自己和在意的人获得安逸一些,最终却成了文坛大家,三元及第,朝廷新贵,皇帝近臣。
而当萧漠真正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却前所未有的失败了。
根本无力抵抗。
无力,自嘲,茫然,这或许就是萧漠如今的思绪。
这般思绪,当年萧家之难时,也曾出现过。
不知何时,邓尚全突然出现在萧漠身后,将一件大衣披在萧漠身上,也将萧漠从沉思中惊醒。
“少爷,下雪了,注意身体。”
“是吗?”萧漠转头向窗外看去,却见窗外的景象,不知何时披上了一层白衣,天气寒烈:“它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