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彦哈哈大笑,说道:“正是如此。本门行事无忌,不论善恶,但唯有三点规矩,皆是关于弟子传承,名曰‘传承三戒’,你要切记,不可违背。其一,本门之弟子,最重悟性,然天生聪慧过人者,不可收录于门下;其二,本门传承,皆是谋士之学、帝王之术,胸怀大志者,不可收录;其三,本门弟子,首重自保,贵族门阀子弟,亦不可收录。言及于此,切记切记,望你自行领悟。”
说完了这些,高彦再也没有其他吩咐,就这么让文先生离山了。
当初文先生虽然答对了老师高彦的询问,但只是脑中灵光一闪,隐有所悟,待高彦将三点规矩讲明白之后,文先生反而更加糊涂了。
为何“帝儒”一脉的规矩,皆是关于弟子传承的?为何不能收录聪慧过人者为弟子?不能收录贵族门阀子弟为传承?为何不能收录胸怀大志者为后辈?
文先生想要请教老师,但高彦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时光流水,二十年转眼即逝,文先生看的多了,想的多了,感悟的多了,尤其是读了《贾诩传》之后,终于明白了这般规矩制定的原因。
“帝儒”一脉弟子,出师之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已是了解,在这样方面,自然不会有什么规矩。
而传承三戒,也有其深刻的含义。
“帝儒”一脉,传承的是帝王心术、讲究的是为达目的,不论善恶、不折手段!!学习之后,本就容易让人养成偏激的性子。
而资质平庸者,懂得舍弃;出身贫寒者,知道退缩;志向不大者,明白知足。
与此相反,天生聪慧者、胸怀大志者、出身高贵者,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这三种人,最容易行事偏激,如若没有目标,则就罢了,如若有了目标,则会不择手段的将之完成。
若是这三种人再得到了“帝儒”传承,只会愈加的执拗偏激,只会愈加的行事不折手段!!
最重要的是,这三种人,一旦确立了目标,那么他们的目标,无论是善是恶,决不会小。而“帝儒”传承,就会成为他们达到目标的最佳手段!!
如此种种,如若他们的目的达到,固然“帝儒”一脉名扬天下,然天命胜人为,一旦失败,“帝儒”一脉就很有可能断了传承,最重要的是,无论成败,天下都要遭受大劫难。
这传承三戒,或许是“帝儒”一脉的祖师爷贾诩一生的感悟。
而文先生之所以突然想到了这些,却是因为张衍圣。
众所周知,张衍圣是文先生的弟子。
但很少有人知道,文先生最初,并不愿将张衍圣收于门下,理由自然是“帝儒”一脉的传承三戒。
在那时,王翰尚不是一朝丞宰,张衍圣也不过三岁余,自然没有什么“志向高远”或是“出身高贵”之说。
但让文先生犹豫的是,张衍圣实在太过聪明了,不仅聪明,而且早熟,不仅早熟,而且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了“思索”二字。
聪明、早熟、善于思索,这是“帝儒”一脉追寻弟子之时,最看重的品质,也是最为顾忌的品质。
事情总有两面性。
可惜,文先生实在耐不住张谦的屡屡恳求,又喜欢张衍圣的性子聪明,最终还是违背了“帝儒”一脉的规定,最终将张衍圣收于门下,一生所学,倾囊相授。
聊以欣慰的是,经过张谦与文先生的刻意培养,张衍圣从小就向着两人所希望的那样发展,才华横溢却不自负,出身高贵却不猖狂,人生最大的目标志向,也只是和张谦一般,不过是保住张家一族的富贵与传承罢了。
但如今,文先生隐隐发觉,自己似乎做错了。
张衍圣这些年来,或许并非当真是如自己和张谦所愿的那样发展,只是他的一些心思,一些想法,一些特质,被自己与张谦合力压制了下去,以至于他、张谦、乃至于张衍圣,对此都没有发觉。
而如今,不知因为何事,张衍圣那些被压制的某些特质,那些被张衍圣下意识隐藏的心思想法,竟是无可抑制的突然爆发了,竟是让他产生了脱离张谦的心思――文先生虽然尚未与张衍圣接触,但一生最擅长的就是人心,仅仅只是张衍圣对楚灵帝的一个请求,以及一些信息资料,就与八贤王和萧漠一般,隐约猜到了张衍圣的目的。
想到“帝儒”一脉传承的种种手段,以及那“传承三戒”,文先生更是眉头大皱,有些后悔,似乎自己这些年来,教给张衍圣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一些。
就在文先生暗思之时,轿外突然有人禀报道:“文总管,属下刚刚得到消息,八贤王与萧漠,此刻正在‘青云楼’密谈,而少主也正往那里赶去,但因为防备严密的关系,密谈细节,却无法得知。”
“知道了。”
文先生缓缓答道,同时也陷入了深思。
却是文先生突然想到,八贤王也如张衍圣一般,是一个天生聪慧之人,而且出身高贵、志向远大。
或许,是因为“传承三戒”的关系,对于集合了“天生聪慧”、“出身高贵”、“志向远大”这三点于一身的八贤王,文先生总是隐隐有些顾忌,总觉得他那英明神武的气质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偏激至极的心。
而就在文先生暗思之间,他所乘坐的轿子穿街走巷,终于回到了丞相府。
但文先生却不知道,在丞相府所在街道转角处,一处茶摊之中,正有两位半百老者,紧紧的盯着他的身形,直到不见。
“没想到,小师弟竟然成了当朝丞相的文胆谋士,当初老师选他为嫡传继承人,果真不假。”
其中,一位面容和蔼的老者,悠悠道。
“老师虽然才智通天,但也不一定做什么都是对的,至少,小师弟他没有选到一个好主人。”
另一位老者神色阴晦,缓缓道。
“也不能这么说,如若张谦老死,他和我们也算是共奉一主了,可惜,他更忠于张谦。哎,本来还想与小师弟叙旧一番的,但下次见面,就是不死不休了,有他存在,对小主人的影响限制,实在是太大了。”
面容和蔼的老者,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狠色。
与此同时,青云楼。
八贤王等待良久后,终于等到了萧漠的回答。
“王爷,您也知道子柔的性子,更清楚子柔这段时间所面对的形势,王爷为国为民,子柔固然钦佩,也愿意助王爷您一臂之力,但至少在一两年之内,子柔无法直接为王爷说话办事……”
这番话大意就是,萧漠同意与八贤王结盟,改革时政,但仅仅只限于出出主意,或者隐晦的帮忙,冲锋陷阵的事情,就只能谨谢不敏了。
但八贤王却不在意,得到萧漠的答复后,只是大笑道:“只要子柔肯助本王,无论如何,本王只会有喜无忧!!以子柔之智,与本王合力,不仅文人特权可收于国,其他时政弊病,譬如臣权与贵族特权过大等等,解决之期,也不远矣。”
听到八贤王之言,萧漠只觉得目瞪口呆。
原来他不仅仅想限制文人特权,还想要限制勋贵特权与臣权!!
看到萧漠神色间的惊讶,八贤王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自嘲一笑后,说道:“子柔见笑,是本王过于激动了,实是这些弊病,本王虽然看的清楚,但数十年来,无法言明,也轻易不敢言明,今日有了子柔这个知己,却是一时失态了。”
“哦?八王爷您还想要限制臣权与勋贵特权?”
八贤王点头道:“是啊,子柔,想必你也能看得明白,贵族特权之多,不逊于文人特权,只是贵族数量不如文人,所以隐患不显罢了,但无论如何,总归是一个隐患,必然要加以限制,不能任其发展,天下乱于流民,流民产于土地兼并,而土地兼并者,皆是这些勋贵!!当然,我朝贵族,祖辈皆是有功于国,本王也不能亏待了他们,但却也绝不能让他们日后成为国家的拖累。”
“至于臣权……”说到这里,八贤王冷笑道:“当年太祖之所以放权于臣,正是有感于千年来朝权更替,乃是因为君臣两方,君强则昧,臣强则逆,于是设立规矩,使君臣平衡,以保楚朝千秋万代罢了,但时至今日,我朝历代君王,只记得太祖那句‘垂手而治’,一再的放任臣权扩大,若不是军权一直掌握在我皇室手中,说不得哪天就有人造反了。然时至今日,那王翰张谦,竟是把手伸到了军权之中,臣权过大,已是到了不得不治的时候了。本王无意尽收臣权,但却也必须要让臣权限制在太祖之时!!”
萧漠点头,暗自苦笑。
这八贤王,诸般想法志向,竟是什么都不瞒他。
不过也是,既然已经将自己有志于限制天下文人特权的事情说出来了,那么就无所谓再多说点什么了。
毕竟,从各方面而言,限制臣权与勋贵特权,招惹的麻烦,要比限制文人特权小得多,可解决的方法也要多得多。
同时,萧漠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八贤王,确实是当今朝野间少有的睿智之辈,楚朝的各般弊病,竟是看的一清二楚。
恐怕,等他限制了文人特权、勋贵特权与臣权后,就要改革历法,重定土地军队经济之法了。
有时候,一个人如若太聪明,实在不是好事。
果然……
见到萧漠神色间若有所思,八贤王又解释道:“不过子柔放心,本王绝非鲁莽无知之辈,三权限制,各方各面,形势复杂,本王虽然心中急切,但也绝不会一同进行,而是分步行事,小心布局。”
说着,八贤王又是一声长叹,道:“按本王的猜想,仅仅是限制文人特权,即使一切顺利,就需你我至少三五年之功,更遑论限制臣权与勋贵特权了,那不过是将来的打算罢了。更何况,你我也不能将心思全部放在限权二字,毕竟,诸般法度的改革,祛除时弊,防患未然,才是正途……”
或许,这些心思想法,已是在八贤王这里憋得太久了,如今终于有了施展的机会,又有了萧漠的赞同,一向威严如他,一时间竟是言语不绝。
不过,萧漠总觉得,八贤王并非当真这般兴奋,至少,他的眼神,依然冷静如旧,隐隐间不断的打量着自己,不放过自己的丝毫神色变化。
八贤王今日之言论,对萧漠而言,既是一场推心置腹,也是一次考察……
不过,八贤王的种种言论与设想,大都是有利于国的,诸般法度的改革,想法也近乎于成熟,远比如今楚朝所用旧习要先进。
刚开始,萧漠还是在无奈的听着,但渐渐的,被八贤王的想法所吸引,暗生钦佩,竟也是不由自主的参与其中,将一些后世的想法讲出,进行讨论。
就在两人刚刚谈的兴起之时,房间门外,突然传来了邓尚全的声音。
“王爷、少爷,张衍圣大人回来了。”
还未等萧漠与八贤王应声,门外又有八贤王的亲随禀报道:“王爷、萧大人,丞相张大人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