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封万户侯(下)
在楚朝,皇宫内城之中,“集英殿”与“宣政殿”,皆是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
其中,“宣政殿”作为平日里皇帝与众阁老大臣上朝议政的地方,百余年来,楚朝的各种决策政事、诸般任命封赏、种种变法举动,乃至于皇帝的登基退位,皆是由这里颁布消息,从而明告天下。
年前,萧漠“三元及第”后,也是在“宣政殿”处接受楚灵帝的封赏,期间还闹过一出“十二王爷哭殿喊冤”的戏码。
然而,与“宣政殿”相比,“集英殿”在楚朝的地位,实则还要更高一些。
楚朝立国百余年来,于“集英殿”内举行的朝会,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余次罢了,然而每一次在这里举行朝会,皆会受天下万众所瞩目。诸般传闻,种种消息,更会在其后十数年间被世人津津乐道,毫不厌倦。
事实上,上一次“集英殿”开,还是先帝在位时,张谦以“鸿儒荐取”的形式入朝为官、入阁参政,距今已有三十余年。而楚灵帝登基后,尚是首次在这里举行朝会。
若在“集英殿”内召开朝会,一般而言,只会是两种情况:或是大楚文坛中,某位名满天下的一代文豪大家,应皇帝与百官所请,以“鸿儒荐取”的形式入阁拜相,则开“集英殿”,百官欢迎,皇帝行师礼,从而明示天下,朝野俱荣;
又或是像今日这般,前线将士立下莫大功勋,或挽大厦之将倾,救百姓于水火,或开疆扩土,留英勇之名于千百年后,从而开“集英殿”,对众将士进行封赏,集万千荣耀于一身。
对于“集英殿”之名,萧漠早有耳闻,却直到今日,才终于有缘一观,更是在无意间成为了此地此时的主角。
回想百余年来,那些曾在这里接受封赏的诸般文豪大家、名将贤臣、开国元勋,即使以萧漠的淡薄性子,心底深处,也依然不由的闪过些许憧憬与惶恐。
然而,当萧漠进入“集英殿”后,却发现“集英殿”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豪华威严,事实上还颇为简朴,没有金纹玉雕、没有奢华装饰、没有象征皇家威严的黄绸龙雕,面积也只有“宣政殿”的三分之一左右,甚至连皇帝的御阶御座,也不过是三阶之上的寻常木雕圈椅。
某一瞬间,萧漠甚至觉得,即使是自家的客厅大堂,或许也要比这里更豪华大气一些。
若说这“集英殿”还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那就是大殿两壁上,所悬挂的数十张人物画像。其上皆是曾于此处受封的开国元勋与文坛大家,于悄无声息间,记录着楚朝一百三十八年来的武事功勋与文化兴盛。
然而,就这么一处简单的殿堂,进入其中的朝中文武,却再也不见之前的随意自如、言语喧哗,竟皆是满脸肃容,隐隐间带着某种崇敬与向往,三五聚于一处,或低声商讨,或观赏画像,带着一丝怪异的平和,再无一人来萧漠周围讨好笼络。
“集英殿”地位之崇高,由此可见。
看着眼前,那些严肃且心怀憧憬的文武大臣、那些贤臣名将与文坛大家的画像语录、以及那过于简朴、甚至可以说是过于简陋的殿堂,萧漠心中,突然有了一丝恍然。
虽然早有宦官内臣通知众文武大臣前来“集英殿”,称朝会马上开始,但实际上,越是重要的事情,事前准备就越是繁琐,宦官内臣虽然催促,但也只是为了不让众官员耽搁罢了,所以文武百官虽然来到了“集英殿”,但实际上楚灵帝驾临还是要再等上片刻的。
而就在萧漠暗暗观察之时,自来到皇宫内城后,就与萧漠保持着距离的八贤王,却突然走到了萧漠的身边,眼中带着莫名的情绪,指着这处大殿,缓缓说道:“子柔,你是否觉得,这‘集英殿’过于简陋?”
萧漠摇头,道:“初见之时,确有这般想法,然现在却觉得,‘集英殿’本就该是如此简朴,如若过于奢华,那就不是‘集英殿’了。”
八贤王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道:“子柔所言不错,‘集英殿’本应如此。这里是我等为人臣子者的最终理想所在,记录着我大楚所有的文事武勋,若说再怎般奢华,也不为过,但太祖雄才伟略,却言‘集英殿自应简陋如旧,万世不变’,本王年少时不懂,曾以此事询问先皇,先皇解释说,‘一则过奢则俗,有辱名士,二则令人忘本,只着眼于今日之荣耀,忘却昨日建功成名前之奋苦’……”
言语间,带着一丝赞叹,以及某种更加坚定的决心。
萧漠点头,也是一番赞叹:“太祖之睿智,吾等后人不及。”
八贤王却笑着摇头,缓缓道:“子柔可自谦,却不可自薄,太祖虽然雄才伟略,但吾等未必不能做出一番成就以并肩。”
这依然是一种笼络,带着些许鼓动,然而萧漠却没有接话,只是微笑沉默以应对。
八贤王也不在意,只是拉着萧漠,行走于大殿两侧,为萧漠介绍诸般画像上,各位名臣良将的种种事迹,这些事迹萧漠早有听闻,但此时地位不同,心态迥异,再听一遍,配合周围的环境,却是另有感悟。
与此同时,众文武见到萧漠与八贤王聚在一起,皆是暗暗注意,王翰却直接走到两人身旁,参与讨论――之前萧漠曾暗示的三家结盟之言,王翰虽然心动,但此时人多耳杂,却也不方便密谈,只是在两人面前刻意示好。
另一边,张谦正在与张衍圣说着什么,看到萧漠、王翰、八贤王三人聚于一处,却是眉头一皱,闪过一丝沉思,反倒是张衍圣,嘴角掠过一丝轻笑,竟是毫不在意。
“这位是罗通鲜将军,当年他率领的前锋营可谓是威名赫赫,无人能敌,乃是太祖帐下的第一勇将。在我大楚立国之前,被称做‘犬罗’,原是敌军将领对他的侮辱之语,太祖闻知后也是怒极,然而罗通鲜将军却欣然接受,称此号乃是对其忠勇的赞誉,于是之后众同僚就皆以‘犬罗’称之。而我大楚建国后,就在这集英殿内,罗通鲜将军更是第七位受封的武将。”
八贤王指着“集英殿”壁上的一副画像,对萧漠介绍道。
画像之上,却见一名面容阴沉严肃的中年男子,披甲持刀,双眼微眯,悍勇尽显,明明是一名武将,气质之间,却偏偏又给人一种大智慧之感。
另一边,王翰则是一脸唏嘘的补充道:“其实,罗通鲜前辈的排名本应该更靠前的,可惜有一次敌军偷营,危及太祖安危,罗通鲜将军于危难之间为太祖挡了一刀,中了喉咙,彼时太祖以为罗通鲜将军战死,退敌后悲极大哭,军营将士皆闻,同是陪泣。然而天佑罗前辈,彼时神医梁祖德正在营中为太祖治疗伤寒,却是及时施加圣手,竟是将喉部受创的罗前辈,于九死一生中救了回来,可惜罗通鲜将军虽然性命得保,却从此却口不能言,成了哑人,无法发号军令,自是再也无法领军作战,功勋就这么被其他将领超过了。”
八贤王也是点头,道:“不过,罗通鲜将军虽然无法领兵,却一直侍卫在太祖之侧,从此之后,再也未让太祖受过当年之险境,功莫大焉。我大楚立国后,更是弃武从文,闲赋不过三年,就从一字不识变得可通读史书,其后还成为了太祖身边的阁老之一,笔墨随时带在身边,每次太祖问策,就是以笔书为答,多被太祖采纳。期间太祖更是多次亲手为其研墨,传于世间,成为了一段佳话。”
王翰接话道:“老夫每次回想起罗通鲜前辈的事迹,皆是不胜唏嘘啊,如今我朝,能文者多,善政者少,知兵可战者更少,像罗通鲜前辈这般忠心耿耿、君主尽欢、且能文能武者,更是一个也无。不过子柔今日,却颇有当年罗通鲜前辈前辈的风范,只不过罗前辈是由武入文,而子柔却是由文入武,也就是了。”
萧漠摇头失笑,道:“王大人过誉了,下官却不敢与罗通鲜前辈相比,至少,下官如若身体受到重创,成了残疾,却是没有罗通鲜前辈这般的志气与意志。”
“说的不错,看来你这些日子里,却也没有被冲昏了头脑。”
说这句话的,并非八贤王,也非王翰,而是从萧漠身后传来。
萧漠转头一看,却见一名魁梧老者正目光炯炯的注视着他,打量片刻后,对着八贤王与王翰稍稍点头示意,就这么离开了,竟是少有恭敬之意。
然而八贤王与王翰却毫无恼怒之意,只是目视着老者离开后,由王翰向萧漠解释道:“这位是护国公罗裳,乃是罗通鲜前辈的后人,罗家世代忠烈,却过于耿直,一向直言直语,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子柔切莫见怪。事实上,子柔刚才那番自谦,已是让护国公对你颇有好感了,只是没有表露出来罢了,他一向都是这般性子,子柔接触多了,也就明白了。”
萧漠点了点头,道:“护国公乃是前辈,言语间更只是实言,下官怎敢怪罪。”
说话间,萧漠却看到那护国公罗裳,已是缓步走向了大殿的另一头。
在那里,一众朝中武将,正聚于一处低声议论着什么,待见到罗裳走近之后,这些武官将领纷纷行礼,神态恭敬,接着似乎向罗裳询问了一些什么,然后齐齐向着萧漠看去,神态复杂。
见到这般情景,萧漠心生奇怪。
自回京归朝之后,他所遇见的朝中官员,态度皆是热情,且无论官位高低,神态间均是带着一丝恭敬,以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崇敬、羡慕以及嫉妒。
而这些武将,却又有所不同,虽然一样有着崇敬、羡慕以及嫉妒的情绪,但却少了文人一系官员的热情与恭敬,反倒是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充满着矛盾。
说起来,之前在皇宫外迎接萧漠的,几乎全是文官一系的官员,武将一系的官员,竟是极为少见。
这里面,似乎有着某种深层含义,让萧漠不由深思。
另一边,王翰眼神波动,若有所指的说道:“当年罗通鲜前辈虽然入阁参政,弃武从文,但依然将自家所有的子孙都送入了军中历练,如今这般规矩,更是成了祖制,百年未变。而那些与罗前辈同时期的军中元勋,虽然不似罗通鲜前辈这般由武入文,但他们的后辈,却纷纷走上了文人的路子。再加上罗前辈麾下无数同袍的支持,如今这护国公一脉,实际上已是成为了朝中武将一系官员的领头人物了。”
顿了顿后,王翰深深的看了萧漠一眼,又说道:“所以,今日子柔受封,说不得还要经历一番波则了。”
听到王翰之言,萧漠心中疑惑,反倒是八贤王已是明悟,点头道:“这却是要看子柔自己的选择了。”
萧漠微微皱起了眉头,心中若有所悟,却又不甚明朗,刚欲细问,却见殿后转出一名宦官,正是萧漠曾见过的费三贵。
费三贵也是一眼就看到了萧漠,讨好一笑,点头示意后,却是昂首扩胸,扬声道:“陛下驾到,众臣相迎。”
费三贵的声音,带着宦官所特有的尖细,可谓刺耳,但众官员却不敢怠慢,纷纷排队站好,恭待楚灵帝的驾临。
而萧漠此时也来不及细问,只得快步走入众官员所在的队列之中,于最靠后的位置站定――如今萧漠虽然立下了莫大的功勋,任谁都知道他前途无量,又素受楚灵帝宠信,更是一代文坛大家,但实际上依然只是位居中书舍人、崇文殿侍讲,区区正五品官职,尚未达到位列朝班的资格,封赏之后会官居何职姑且不论,封赏之前,他能站在殿中,而非站在殿外顶着冷风等待召见,已是楚灵帝的恩宠、礼部的格外通融了。
而与萧漠站在一起的,满殿上下,也只有资历官职与萧漠相差无几的张衍圣了。
与此同时,随着费三贵的声音落下,丝竹钟鼎之声响起,楚灵帝在一众宦官内臣的拥护下,举步来到“集英殿”内。
山呼万岁声中,萧漠随众文武跪下,向楚灵帝行礼,偷偷抬眼上看,却见楚灵帝也正在向他看来,并未对萧漠这般失礼的行为表示怪罪,反而亲近一笑。
而之前因为张衍圣描述北地惨景而出现的悲痛,却已是冲淡了许多。
“众爱卿平身。”楚灵帝唤道。
待文武百官起身后,楚灵帝笑着大声说道:“朕今日很高兴,朕的八弟回来了,朕的两位后辈回来了,他们不仅回来了,更是立下了我大楚自立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功勋,那草原蛮夷声势浩大,来势汹汹,趁我大楚失了防备,短短时日内,破城十七座,但那又如何?还不是被朕的八弟,我大楚的两名青年才俊给打了回去?不仅没能讨到丝毫便宜,反而元气大伤,称臣于朕?”
随着楚灵帝话声落下,先是张谦王翰等几位阁老出列,赞扬了一番萧漠等人的功绩,又将诸般功勋归于“大楚天运”、“我皇英明”之后,文武百官开始齐声高呼“我皇洪福”、“草原蛮夷不自量力”、“陛下领导有方”云云,虽然没有刻意培训过,但竟是颇为齐整。
待百官声音落下,楚灵帝的性质也愈加的高昂,又说道:“让朕开怀的,并非是我朝战事得胜,说起来,朕宁愿天下太平,永无战事。”
说到这里,楚灵帝叹息一声,缓缓道:“这些日子,我大楚被草原蛮夷肆虐,百姓受苦,北地有十余城沦陷,乃是我大楚百余年来前所未有的浩劫,已是让朕愧对于列祖列宗。虽然获胜,但朕怎敢沾沾自喜,居功自赏?朕已决定,今日封赏了有功将领之后,朕会于明日早朝,颁布‘罪己诏’,明告天下,以示朕的罪过。”
听到楚灵帝此言,满朝文武皆是脸色一变。
然而,不待众文武宽慰反驳,楚灵帝神色间已是阴晦尽去,换上了喜色,接着说道:“朕真正欢喜的是,我大楚后继有人,我皇室立功于国!!”
“萧漠与张衍圣,年不过二十,官不过五品,却不仅才华横溢,品行高洁,更是在异族肆乱之际、大厦将倾之时,自行请命,北上抗敌,到了最后,他们夺回沦陷之城近十座,阻蛮族于城下,杀敌近十万,逼得草原蛮夷称臣求和!!”
“朕的八弟,以皇家之尊,却亲临前线,于平型关外抗敌数月,最终虽然因一些将领目光短浅,私自行动,使平型关沦陷,但他在那个时候,首先想到的不是自保,而是为国杀敌!!亲自带着千余残兵,甘冒莫大风险,深入茫茫草原,屠蛮族无数,其后更是亲手夺回了平型关,以及沦陷之城数座,断了草原蛮夷的后路!!”
“我大楚的皇家族人、后继子孙,如若都能像我八弟这般为国奋勇,我大楚的青年才俊、今后臣子,如若都像萧漠与张衍圣这般忠诚能干,即使再有何般的天灾人祸,朕又有何惧之有?我大楚又怎能不传于万世?”
不得不说,楚灵帝的这番话,颇有渲染力,只是未免不给其他大臣留有情面,随着他的话声落下,满朝文武,神色间皆是激动与羞愧交杂,跪拜于地,大呼“陛下圣明”。
楚灵帝再次让众朝臣起身后,向身边的费三贵点头示意。
却见费三贵前行一步,立于楚灵帝之侧前,打开一道圣旨,扬声道:“中书舍人张衍圣张子佳接旨。”
萧漠身后,张衍圣出列,快行数步后,跪于楚灵帝面前,扬声道:“臣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书舍人张衍圣,本乃良臣之才,才思敏捷,品行优良,名声卓著,更于蛮夷侵楚之时,自请御敌,收沦陷之地九城三十余县,杀敌上万,救百姓于水火,功勋卓著,……如今立功于国,特拜官敷文阁直学士,户部侍郎,通奉大夫。特封卫国伯,封邑八千户,特赐金鱼袋,赏银钱三万贯。贡布五百匹。钦赐。”
随着费三贵话声落下,众臣皆是哗然。
虽然早已猜到,楚灵帝此次的封赏,必然极为丰厚,但却也少有人能料到,竟然会如此之厚。
那通奉大夫也就罢了,虽然是从三品官职,让张衍圣一口气升了三级,但不过是个闲散富贵的职位,以他的功勋,却也当得。
但户部侍郎,以及敷文阁直学士,却大大不同,虽然也是从三品官职,但户部侍郎辅助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与百姓户籍,乃是有着极大的实权!!而敷文阁直学士,更是可以时常陪在皇帝身侧,对楚朝法度影响颇大。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
卫国伯,封邑八千户,特赐金鱼袋,才是众官员真正震惊的所在。
俗话说得好,封爵不加国,称公也枉然。也就是说,楚朝的爵位,不论品级,单论尊贵的话,其实是分为三种的。
第一种是最普通的爵位,称号中没有“国”字,也没有“忠”、“毅”、“武”、“文”四字之一,这种爵位虽然荣耀,但不惠及子孙,也被称为“不世爵”。
若再荣耀一点的爵位,称号中没有“国”字,但有“忠”、“毅”、“武”、“文”四字之一,被称作“子降爵”,又或是“世爵”,也就是说,子孙虽然可以继承爵位,但继承之时,却要降上一级,公变侯、侯变伯、伯变子、子变男、男变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