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年,天下大局已变,大明各军镇虽然不敢公开抗命,但没有银子想调动大军是不可能了。翟哲现在就是要钱、要粮、要兵,谁也不相信,其他军镇莫不如此。
朝中争翻了天,阮大铖上任后,总算抓住了机会,与东林党斗的死去活来。明眼人一眼便能看透,这江南半壁江山已处于崩溃的边缘,就是神仙也救不了。
浙东的信使飞马向南京每日不断,有禀告军情,有联络私党。
秦淮河岸。
歌舞依旧。
萧之言漫无目的的走在河道边,空气中隐隐约约飘来些香味,不知是来自女人身上的脂粉,还是河坊花园中那些盛开的夏花。
他实在不喜欢呆在这个地方,像他这样视义气为性命的人,四周全被相互算计、陷害为乐的人环绕,实在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好似一个有洁癖的人掉进污秽不堪的淤泥池塘中。
几日前,兵科给事中陈子龙上奏:“东阳再乱,全因县官诛求激变!”
围剿白头军残部不急,正在为白头军叛乱的原因争论不休。能有个给好友平反的机会,陈子龙当然不想错过,许都一家人如今还活在暗处。
萧之言明白这其中的勾当,他又不是傻子,翟哲的手段越来越高明了。东林党不是铁板一块,这是在合着伙算计浙江巡抚黄鸣俊呢,陈子龙只不过被推出来当枪使。
河水静静流淌,有些浑浊。
顾眉一直留在绍兴,萧之言也没有了寻花问柳的心情。
突然前面路上一阵喧闹,一群士子追着两个人围打。
“打死他,打死他,事贼的人还敢回到南京。”
“我没有!”一个身材敦实的年轻人挺直胸脯,强犟这脑袋,“我没有事贼。”他头发散乱集结在一起,满脸污垢,裤子上一个大洞能看见半边屁股,上衣像是大半年也没洗过,手中拿着一根竹棍。
他话语未落,一堆石头木棍砸过来,一块石头正好砸中他的脑袋,鲜血从额头浸出。
“密之兄,别再争辩了,快跑吧!”身边另一个书生跳到他身前挡住。这个人萧之言看的清楚,正是他一年前在南京认识的黄宗羲,后来还往卫所还过银子。
围追的儒生七嘴八舌:“朝廷正在追究从贼的人,有人看见你在北京城给顺贼磕过头。”
萧之言走近几步,看见那人正是当日在河坊中摆弄千里镜的方以智。前年往京师赶考,中了进士后就一直就留在北京城了,估计是碰见李自成攻破京城,一直到现在才逃出来。
方以智站在那里,脸色涨红,眼中泪珠泛出,坚忍着没有掉下来。他一路乞讨,沿途兵荒马乱,两个多月靠一双脚从北京走到南京,到了这里就是这般结局。
“黄宗羲,你不要护住他,我们复社没有这般不要脸的社友。”有人在叫嚣。
方以智倔强的站在那里,眼神再不想从前那般锐利。
“方以智,你自己说,有没有给顺贼下跪过。”
“有!”方以智嘶吼,眼神扫过不远处的秦淮河,突然产生了冲过去跳入河中的念头。不跪就是死,他不怕死,当时只想留着自己的身躯还有点作用。每一个投靠顺贼的朝臣都这么说,但没有几个能从北京城一路乞讨返回南京的。
“你看看,你看看,他承认了。”围观的儒生讥笑,“去报官吧!大牢才是他该待的地方。”
“密之兄,走吧!”黄宗羲张开双手。
方以智的眼神越来越黯淡,空中的香味很浓,让他很想打个喷嚏。秦淮河的滋味他已经不再那么熟悉了。逃亡这三个月,他在路上的见闻,胜过他此生之前的所有。
萧之言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喝叫:“黄宗羲,带着方以智往绍兴,找翟总兵能护着他。”
北京城被攻破后,京城的八成大臣都投靠了李自成。这些日子,朝中正在追究此事,凡是曾经事贼过的家族,会被抄没家产,抓入大牢。在这一点上,马士英和东林党倒是达成了共识。因为一旦反对,便会授人以柄。
方以智被人指证过,只能先逃了,要是被补入大牢,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没有钱上下打点,怕是很难再出来了。
“往哪里跑!”众儒生喝叫,远处有衙役正在赶过来。
萧之言往前一站,抽出腰间佩刀,喝叫:“谁敢阻拦。”倒是还有七八成当年当马贼的气势。
方以智垂下脑袋,跟在黄宗羲身后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这一帮儒生指着萧之言吐沫喷上天,但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口,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