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前那里关着的人,你真的一次都没见过吗?”
周素秋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交握,“先生,之前确实是我隐瞒了。”她抬头看陆江远一眼,又低头说,“我见过那人,就是刚走的那位林先生。”那时候周家不止她一个保姆,还有一个资历比她年长的,陆家人很多,她主要是做些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杂活,“人是陆主任亲自带回来的,我当时在房间里擦地板,从窗子那里看到的。那个林先生是被两个人押着过来的。手是被绑住的,嘴也是被堵住的。没多停留就被关到那个废弃的地下储藏室里了。”
那个废弃的储藏室就在以前他们家的后面,因为离着房子有点远,放置东西不方便,陆江远记得是从很多年前就不用了,只零零碎碎地扔些不用的东西进去。
“我记得是从二月份到四月初,关了有一个多月。”她偶尔被家里的另一个保姆指使着去给那里的人送饭。门口有人守着,她没进去过,只在外面看过几眼,那人一直穿着他那件灰旧的棉袄,人挺瘦的,大多时间就在角落里安静坐着,也不说话,也不吵闹,储藏室里只有一个西向的小窗子,每次一开门,里面透出来的空气都是阴凉阴凉的。
“他的胃口很好,每次送过去的饭都吃干净了。”陆家不缺这点粮食,每次送去的饭分量都很足,可无论送进去多少,那人都能吃干净了。她有次听守门的小刘担心地说:你说里面那人是不是快死了,每次吃那么多,不一会就吐干净了,下次还吃那么多,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听说还是个大学生,多少人里就拔这么一个,不好好在学校里上学,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死犟着不肯低头。这人真倔。
二月到四月,他不止一次回家过,但是他不知道长宁就关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他当时以为长宁在绿岛的家里还没回来,他后来想去看长宁的,但是被家里人发现了,他怕长宁受为难,所以极力撇清两人关系,为了迷惑家里,他甚至还去见了方楠一次,方楠是家里看好的媳妇人选。
周素秋其实知道的并不多,毕竟她只是个保姆,陆家的很多事情不可能让她知晓,但光是这些边边角角,也能让陆江远猜到林长宁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二楼的楼梯口有响动,陆江远心道不好,一转头正对上陈安修清清冷冷的目光,“安修。”他没见过这个孩子这样冷淡的表情,就算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个孩子对人有疏离,但不是这样冷淡。
“抱歉,陆叔,我不是故意偷听的。章时年带着吨吨和冒冒先回去了,我本来想留下来和你打个招呼再走的。”他听到陆叔回来,就想下楼,正好听到周姐说到他小舅,他就在楼梯这里站了一会,然后就听到了这些事情。原来他小舅曾经被陆家那样对待过,怪不得妈妈说,小舅当年跑回家的时候,身上还有伤。
“安修……”
“对不起,陆叔,见面的事情现在能不能取消?”想想小舅当年的处境,他不知道该怎么坦然去面对那些陆家的人,尽管他明白,那个所谓的爷爷已经故去,现在这些人不一定参与其中。
“好,这件事交给我。”
“那我先走了,陆叔,别送了。”他快走到门口了,想想又对陆江远说,“我没有怨你的意思。”既然小舅都选择原谅,并重新在一起了。
转过天来就是林长宁和路老约定见面的日子,林长宁带着陈安修一起去的,路老和他的小女儿路英苗同住,她本身也是这所大学中文系的教授,路上林长宁和陈安修大体介绍了一下那家的情况。
开门的就是这位路英苗,大概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留着齐耳短发,身材微胖,“林师兄来了,快请进,这位是林师兄的儿子吗?都这么大了。
林长宁难得没否认,“安修,叫路姨。”
“路姨,您好。”
“快进来,快进来,老爷子从早上起床就念叨你们了,这会正在书房专等着你们呢,你们先进去,我去给你们端茶水。”
陈安修和林长宁一起进去的,路老正在窗台那里给一盆朱顶红浇水,花已经开了,在满屋子的书籍中,这些红色的花,格外显眼,此外还有些别的绿色小植株,长势也不错,看得出被人照顾的很好。
“老师。”林长宁喊的第一声,路老没听到,林长宁凑近了,又喊一声,他才转身,“长宁啊,你来了。”
老爷子八十多了,头发大半都花白了,但精神矍铄,身上有种老学者特有的温文气度,“后面这个年轻人是谁?看着怎么有点眼熟。”
“老师,是当年那个孩子,是我儿子,叫安修。今天特地带给您看看,他没事,我找到他了。”
“你去,去桌上给我把眼镜拿过来。”他对陈安修招招手,“来,来,安修到我跟前,让我看看。”
安修被这老爷子激动的态度弄的一头雾水,他又不是什么珍稀品种,见他一面,至于这么激动吗?虽说如此,他还是恭恭敬敬地过来了,这可是小舅的老师,他可不敢不尊重。
路老戴上他的老花镜,拉着陈安修看了又看,“真像,真像,真像你爸爸年轻的时候。”又问了好些诸如在哪里上的学,在哪里工作之类的,当他听说陈安修只上到高中就没继续的时候,又鼓励他说,“年纪这么小,别光顾着工作,有时间多学习一下,多学点东西不吃亏,有机会的话,再来大学里深造一下。你两个爸爸可都是顶聪明的,你一定不会差。”
对于老爷子这莫名的信心,陈安修只能笑着答应着,路英苗进来送完茶点就出去了,留给他们一个单独说话的空间。路老和林长宁说着话题就转到工作上了。从林长宁现在的所从事的研究,到国际生物学方面的最前沿一些信息,技术和最新的一些研究成果。路老年纪大了,学问可没落后,每每说到关键处,师生两个还要争论几句,又是翻书,又是上网查看资料的,陈安修见此,忍不住心想,这两人见面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啊?不过这种相处方式还真是挺让人羡慕的,他们都是做学问的人,这是他们的追求。
但他的追求是什么?回去开个农家乐,然后和章时年一道和两个孩子养大吗?这两年接触的人多了,见识多了,感觉没法再像以前一样,能赚钱养家糊口就好,他也应该多想想以后的打算了。
“……这些年你发表的那些论文我都看过了,很有见地……在美国还有研究室,你这么多年的努力,就这么放弃不觉得可惜吗?”陈安修出神一会,再回来的时候,话题就有点跟不上了。
林长宁低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路老叹口气说,“你自己想清楚就好,不要一味感情用事。我知道你这些年心里也不好过,要是没陆江远那小子,哪里会有这么些事?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今天天气好,陪我到校园里走走,上次一别,你又好几年没回来了吧?”
路老身板还算硬朗,自己拄着拐杖溜溜达达就出去了,谁都不用扶,有认识的教职工和学生都过来和他打招呼,林长宁跟在后面,和陈安修讲当年上学的事情,“以前天不亮,那里就有很多读书的……”虽然三十年过去了,但有些风景还在的。
陈安修高二那年和林梅子蒋轩他们来过一次,毕竟这个大学,中国大多数孩子从小到大都被家长在耳边念叨过几次,上学的时候来北京肯定要跑来看看的,“当时来了我们一行七八个人吧,当时走的时候都对着门口的校牌信誓旦旦地挥了挥拳头,最后只有一个考进来了,不过其他人成绩也不错。”
“有没有想过重新上学?”林长宁问他。
“章时年也问过这个问题,他一直觉得是他的原因,我才没上成大学。不过现在不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也是凑巧了,陆江远今天也过来参加一个奖学金的活动,在一众领导的陪同下,衣着考究,步态沉稳,在这些同龄人中,他真的算是看起来年轻的,本身容貌也足够出色,很容易就能让人注意到,陈安修喊声陆叔,等人走近了,才看清楚这人眼底还带着些疲倦,感觉昨天没睡好一样。
陆江远对陈安修和林长宁点点头,走到路老面前,恭敬地喊声,“老师。”
“你也过来了。”同样是自己的学生,路老对林长宁很热情,对陆江远可没那么好的态度了。
“是啊,好久没过来看您了。”
“不用,不用,你工作忙,你去忙吧,不用陪我这老头子浪费时间。”
陈安修暗笑,到底是学者都这么直性子,还是人老了都像小孩子,这路老不想多搭理陆叔的态度表现这么明显,这陆叔上学时也不知道犯了多大的错,这么招老师不喜欢。
陆江远让其他人先走,主动搀住路老说,“老师,您别取笑我了,我陪您走走。”
路老拿拐杖敲他腿两下,他没躲,路老也没再推开他。
顾忌老人的身体,他们也没走多远,找块太阳好的地方就停下了,陈安修主动担起去附近买饮品的任务,给老人喝的东西不好随便,他就只给要了杯热水,走近了,听到路老在说话,“……如今长宁也回来了,我也不怕和你说开,我这些年不愿见你,不为别的,就是不喜欢你们陆家以权压人,好大的威风……”看到陈安修过来,他就没再继续。
在这里待了大半天,午饭后路老固定时间要休息,林长宁便带着陈安修告辞了,约定有时间就过来看他老人家。
从路家出来,陈安修问林长宁,“爸爸,路老是不是知道我是你生的?”
“是啊,师母以前是在另一个学校的医学院工作的。”他从陆家出来,虽然隐隐有了预感,但终究不敢确信,又不敢去医院检查,走投无路之下,就找了一向对他关照的老师,“不过老师当时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建议我先找地方躲躲,我就跑回家了。”
经过这么多事,陈安修真的感觉到,小舅那个时候真是比他难多了,他当年有吨吨的时候,虽然被妈妈打了一顿,但家里人也没为难过他,爸妈还替他养大了吨吨,不用经历父子不能相认之苦。
元宵节过去之后,这个年也就过地差不多了。季家二老稀罕孙子,但也顾念陈家那边还有爷爷奶奶,留着过了二十,就催他们走了。来的时候车上满满的,走的时候车上也满满的。
章时年听陈安修哼了一路不知所谓的歌,终于在拐上市区主干道时,忍不住问他,“你到底在唱什么?”
“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陈安修摇下一点车窗,从建筑物的空隙中,可以看到不远处泛着波光的大海,今天阳光很好,连海风都只是温温凉凉的。
“我怎么听你的调子都没变过?”
陈安修揪揪冒冒的耳朵说,“因为我只会这一句。”
冒冒睡得正好,被他半途揪醒了也没哭,陈安修拍拍靠在他边上睡着的吨吨,又举着冒冒往外看,“到家了,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