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回眸》
第一章楔子
()洛京的天塌了。
张曦觉得,近来,她的精神恍惚得厉害。
只要一躺下,阖上眼,不一会儿,于一片暮鼓晨钟声中,能隐隐约约听到喊声,唤着她的小名,阿眸。
那声音,很熟悉,又很沧桑,以至于,她觉得像阿顾的声音,又觉得不像。
提到阿顾,她都有好些天没有见到他了。
到底有多少天了?
是从贺若隆带领叛军攻入京城那日开始,她就再没有见到阿顾。
那一日,阿顾来到她榻前,和她说,尚书府让贺若隆的叛军给围住了,他过去尚书府看望阿耶。
自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阿顾了。
两个月前,她为了求子,一步步爬上观自在山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下山时,不慎摔了下来,两腿骨折,如今已经卧榻两月有余。
这一日,又惊醒过来,睁开眼,依旧看到候在榻前的乳娘胡妪,喊了声阿姆,满屋子里扫了一遍,只有胡妪并几个婢女,“阿顾呢,阿顾还没有回来?”
说着,强挣着要起身,胡妪带着两个婢女上前扶起她。
“老尚书有事,把二郎给留下了,等过一两日,二郎定会回来的。”
张曦听了却是不信,这话,胡妪已说了不下十遍,这些天来,她一睁开眼,一开口,问起阿顾,胡妪总拿这话宽慰她。
忽然,外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云娘子,公主在养病歇息,您不能进去。”
“你们让开,让我进去。”
“还公主呢,太后死了,张贼也死了,她还算哪门子公主。”
“娘子……”
张曦冷冽的目光射来,吓得胡妪顿时住了口,她心中着实虚得慌,同时也急得很,早上阿陈出门,到现在还没有归来。
也不知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让她进来。”张曦挣扎着爬起来,让胡妪在她身后垫了一个隐囊。
外面听到响声,没一会儿,云兴男便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随后而来的,还有她的阿家云氏。
云氏脸颊粉光,两眼通红,似刚哭过过,“你身子可好些了?”
“阿家先坐。”
她阿家云氏是灯吹的美人儿,生性怯弱,平时自怨自哀,无事对月噙泪,只是这会子,张曦实在没有耐心去安慰她,目光望向一旁的云兴男,“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呵呵,我有什么不敢说的。”
云兴男先笑了,“你还不知道吧,贺大将军进京次日,太后被鸠杀,圣上亲政,张氏一族党羽,已全部诛灭,你……”
“你胡说。”张曦瞬间红了眼,怒目盯向云兴男。
“我只是可怜你。”
“你以为你这个公主的封号怎么来的,你父亲和杨太后有私情,洛京谁不知道,当初你母亲是让杨太后给赐死的,可怜你,认贼作母这么多年。”
“信不信,你可以问问你身边的老奴,正因为这事,阿顾才不见你。”
胡妪急得惊呼道,已顾不上隐瞒,“不是,娘子,二郎只是囚在牢里。”
啪地一声,张曦抬手就给了云兴男一巴掌。
云兴男登时懵住了,张曦平日嚣张,也就罢了,谁让她有一个好父亲,可如今,她什么都没有,张家已遭覆族之难,她还有什么凭仗。
还不待她回神,只听张曦冷冷道:“这一巴掌,只是告诉你,我阿耶不是你能侮辱的,管好你的嘴。”
“更不允许你一介山野村姑诋毁。”
士庶之别,有如云泥。
云兴男是阿家云氏的内侄女,出身寒门庶族,一开始跟着阿家来京,一心想效妨阿家,嫁入士族高门,只可惜,洛京高门子弟,没有一人愿意娶她为妻。
直到她年纪大了,靠着顾氏才得了一门亲事,嫁给同样出身寒门的兵部郎中秦柯。
“有事说事,没事就给我滚出这兰桂苑。”
张曦目光清泠泠的,气势骇人。
云氏吓得屁股离了绣墩,颤颤微微起了身,“不是,不是我……我们,是阿家让我来的。”
话音一落,只瞧见二十几个健壮仆妇窜进屋里,很快控制住胡妪及数个婢女,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夫婿阿顾的祖母沈氏。
沈氏一进来,扫了眼云氏,凌厉的目光,让云氏似鹌鹑一般,恨不得躲起来才好。
“祖母。”
张曦唤了一声,看着被捆绑起来的胡妪等人,心中大惊,问道:“您这是要做什么?”
“圣上亲政,正在清除张氏党羽,你阿耶已于昨夜自裁于尚书府。”
随着沈氏的话语,张曦的面色,一寸寸褪尽,及至煞白,泪盈于睫,泪珠儿滚落至颊边,湿了衣襟。
云兴男的话,她可以不信,但沈氏的话,却由不得她不信了,“阿耶……”
一时心中大恸,悲痛难抑,竟是大哭起来。
“你跟着阿顾,也唤了我十来年祖母,临了,我不想为难你,把这个喝了,安心上路。”说着,沈氏示意身后健仆递端上一杯毒酒。
过了许久,张曦止住哭声,没有伸手,而是仰头,泪眼模糊地望向沈氏,恳求道:“祖母,你让我见阿顾一面……好不好?”
“他在牢狱中。”
又听沈氏说道:“你喝了这杯酒,他就能被放出来。”
“别怪祖母,我只是为了救顾家,为了救二郎,你与二郎夫妻情深,我想,你也不愿意连累他。”
张曦仰头阖了下眼,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手却是颤颤微微地伸向酒杯,纤手如玉,指尖发白,露出一截凝霜皓腕,与杯盏同色。
“娘子,不要做傻事。”
胡妪急切喊道,哪怕被缚住了手脚,依旧挣扎着想阻止张曦,“阿陈今早已经出门,去找七郎君留下的人手,没了老尚书,还有七郎……”
胡妪后面的话,让一块绢帕给堵住了。
七郎君是张曦的兄长,名昕,任秦州刺史,征西大将军,使持节大都督。
“据邸报上的消息,一月前,秦州大乱,你阿兄已没了踪迹。”
张曦刚升起一丝希望,又坠入低谷。
痛失亲人,哀伤不已。
青丝如瀑散落在肩后,明眸似繁星沾惹点点水光,清濯潋滟,额尖如秋月皎洁饱满,沈氏一直知道,这个孙媳妇,是洛京出了名美人儿。
此刻,瞧着她端起杯盏掩袂饮下,动作流畅,没有半分疑滞,如行云流水,说不尽的风*流婉转。
更兼面无惧色。
连沈氏,都不得不敬佩。
劈里啪啦一声响,是张曦摔碎杯盏的声响,四散碎开,离得近的沈氏和云兴男,脸上都让碎瓷片给砸到,云兴男当即捧脸尖叫起来。
声音刚一出口,在沈氏目光示意下,让两个健仆给拉了出去。
张曦只觉得腹中一阵绞痛,头晕乎乎的,靠在身后的锦囊上,不想理任何人,阿耶是昨日去的,她走快一点,或许能在黄泉路上追上阿耶。
“小十六。”
谁在唤她?
张曦转头,明显看到沈氏脸上的惊骇之色,然而不是对着她,是对着从门口走进来的人,看着装,应是一位武将,身上披着铠甲,寒光照人,守在门口的健仆,已让他带过来的兵士全部押了下去。
好像是这个人在喊她。
但是,她不认识这个人。
他怎么这么大胆,进入顾府,犹如无人之境。
又能让沈氏害怕若斯。
“小十六,你不能死,你若死了,我让顾氏阖族给你陪葬。”
这话一出,她明显看到沈氏惊恐地瘫在身后仆妇怀中。
张曦心中蓦地闪过一阵快意,有人给她报仇也好,身子抽搐了一下,“干我何事……”
“那我立刻去杀了顾云卿给你殉葬。”
张曦眸光散开,渐渐失了明亮,然而,一听这话,却一把抓住身后抱住她的人的衣襟,“不要,他要活着,活着……”
眸光散漫开来,眼前显现出一幕熟悉的景象。
春暮时节,桑叶肥绿,桑葚紫红,稚子垂髫。
“……我姓张,名曦,字清妃,小名阿眸,行十六,你可以唤我阿眸。也可以唤我小十六。”
“我姓顾,我叫顾云卿,他们都叫我二郎。”
“你长得漂亮,我不要和别人一样,我叫阿顾可好?”
“好……”
第二章生而知之
()浑浑沌沌,昏昏沉沉,又懵懵懂懂。
今夕何夕,今朝何日,叹沧海桑田。
幽幽轮回路上,传言中的碧落黄泉皆茫茫,张曦没有看到,她什么也看不到,自腹部那一阵阵巨烈的绞痛过后,再有意识时,她只觉得自己好似落入了温泉池中。
比之骊山温泉,犹要舒服几分。
浮浮沉沉,似圆无形,怎么都睁不开眼,偶尔挥动手脚,总能碰到一层软乎乎的隔板。
接着就能听到一串串说话声。
往日,她听不清楚,遂没有在意。
今日的对话声,仔细听去,却很清楚,男音浑厚格外熟悉,女声清脆却很陌生。
“孩子又闹你了?”
“嗯,每天这个时候,都得动一下。”
还是那个清脆却陌生的声音,“瞧着这调皮样,估计是个小郎君,和怀阿苟的时候,一模一样。”
“小郎君也好,小女娘也好,只盼着能顺顺利利出世,平平安安长大。”
话音一落,气氛似有一瞬间的凝滞。
突然又听女声叹息道:“阿郎,其实这次调出秦州,我是松了一口气。”
是一对夫妇。
张曦心中猜度着,大约注意力太过集中,意识疲惫得又陷入了昏沉。
再后面,张曦清醒时,听到最多的是车马行驶的辚辚声。
突然一日,张曦觉得格外躁动,似有一股无形的推力,一直推她往下沉,尔后又是一阵的挤压。
正是难受时分,又蓦地一松,似豁然开朗。
“生了,生了……”
耳畔响起一串惊喜声,“夫人,是一位小女娘。”
“好。”声音很细,淹没在一片忙碌声响中。
“陈妪,你好好看看孩子,怎么都不哭?”
啪地一声响,张曦屁股上突然传来的疼痛使她意识到,是她被打了,谁敢打她?她从来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主,刚开口问是谁?
却听到哇地一声大哭。
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才发觉,这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
竟然只会哭,而且是孩子的啼哭声。
张曦登时愣住了,也囧住了,忽然更想哭了,因为她不能说话,什么都干不了。
“明府来了。”
“郎君来了”
伴随着通传声响起,道喜声此起彼伏,接着听到那个熟悉男音,发出一串串笑声,夹杂着,张曦从未听到过的欢悦。
“阿郎又一晚没睡?”
“你和孩子在里面,我哪里能睡得着。”说完,又含笑道:“给我抱抱孩子。”
一时间,张曦只觉得自己从一个人手上,被转移到另外一个人手上,怀里有她熟悉的苏合香的味道。
“这孩子也会挑时间,和阿苟一样,折腾一夜,就着晨曦才愿意出来。”
女声不复平常清脆,带着几分嘶哑,语气虽是埋怨,却添了一丝娇气,“不过模样长相,简直神似阿郎。”
“阿华,你瞧瞧她眼睛,眼睛像你一样漂亮,清濯潋滟,似水氤氲,不如小名就叫阿眸,大名为曦,取晨曦之意,你看怎么样?”
眼睛漂亮有什么用,她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张曦心里叹息。
“好,张曦,小名唤阿眸,就用这名字。”
“按照族中的排行,这一辈的小娘子比较多,十五娘是年前出生,我们的阿眸应该排十六,让家下的人以后就喊十六娘。”
张曦,小名阿眸,行十六。还差一个表字,字清妃。
一刹那间,张曦让这对夫妇的话给震惊住了,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不好了。
“我已决定,在华阴停留一个月,等你养好身体,我们再上路,阿眸先让傅姆和乳母抱下去带着,你先歇息。”
“嗯,阿郎也去休息,阿明和阿苟姐弟俩……”
“你放心,我已嘱咐阿明,让她看住阿苟那猴崽子,不让他出驿站。”
张曦再认真听这声音,可不就是阿耶的声音,难怪她觉得熟悉,大约还年轻,没了后来的沧桑。
阿苟?
大兄张昕,小名阿苟,字旦之,族中行七,又唤七郎,比她年长十三岁,和她出生的时辰一样,皆是辰正出生。
阿明?姐弟俩?
约莫是她那从未见过面,只在传闻中的大姐,张氏八娘。
至于那陌生的女声,它的主人,应该是她那没有任何记忆的阿娘。
她生而失恃,三岁时认杨太后为义母,得封清河公主,长于杨太后膝上、阿耶手中,万千宠爱,如珠如宝,在七岁以前,她很少下地走路。
直到后来,在长秋寺中,遇到阿顾……
再世为人。
再世为人,她在阿顾收集的那些佛经以及杂书上,也只看到鬼魂相催,借尸还魂,没见过从头再来,重回孩提。
阿耶还活着,而且还很年轻。
阿娘也还活着。
这一刻,张曦格外想看清眼前一切,她想看看,她阿娘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和大兄张昕收藏的那副画卷,一模一样。
可惜她睁得再大,再用力,也只比之前好那么一些些,不再是漆黑一片,而好像变成了一圈朦胧的光团。
她和阿顾一直没有孩子,但她听过不少妇人的育儿经,也请教过家仆中的产婆和乳母,知道刚出生的奶娃,眼睛看不清东西,要满三个月以后,才可以正常视物。
只要不是瞎子,她就放心了。
她是承和元年,九月十二生于华阴,生于阿耶携妻子儿女回洛京的路上。
阿耶年少时,通过中正铨选,举荐为官,初任著作郎,后到地方上,从安定县令,做到秦郡太守。
在秦地整整待了十一年。
这十一年间,她有两位兄长三位姐姐在秦地出生,又在秦地夭折,没有一个活过周岁,所以阿耶和阿娘接到调任,不顾身怀六甲,也坚持要上路。
阿娘的忌日,是这一年腊八。
她一直以为,阿娘是病死的。
云兴男的话,却一直在她脑海回荡,心中掂量。
云兴男虽然不靠谱,虽然爱慕虚荣,但她有一个优点,就是心直口快,那日说的话,怕全是真话,并且,在她心中郁结了很长一段时间。
之前迫于高压,不敢说出口。
好不容易瞅着张家势倾,可不就要一吐为快。
只是阿娘是让杨太后给赐死的,她不敢去相信,心底却又有个声音,偷偷地提醒她,这是真的。
儿时的记忆,还有那么些许残留。
后来,那些当面说她闲话的人,都消失了,全洛京,再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闲话。
第三章家庭和睦
()“……阿妹好丑。”
“你刚出生那会子,比阿妹更丑。”
“不可能吧?”
变声期的小郎君,刺耳的公鸭声响起,语气透着迟疑,“阿姐,你那时也才两岁,怎么可能记得我的样子。”
“我说丑,就是丑,哪有那么多话。”
叭地一巴掌,这个世界彻底安静了。
打断张曦清梦的声音终于没了,但张曦也彻底醒了,经过大半个月的认知,张曦终于认清了现实,她不仅回到了小时侯,而且还成了一个腿短胳膊细的奶娃娃。
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睡觉。
大半时间在睡觉。
此外,除阿耶阿娘、乳母傅姆外,她接触最多的,就是面前这对姐弟,也就是她的大姐和大兄。
她实在太崇拜大姐了,太霸气了,哪怕之前没有任何印象,但瞅着她把大兄收拾得服服贴贴,恨不得趴过去亲两口,以表达自己的欢喜之情。
“阿妹醒了,这是要尿了。”
大姐的声音响起,瞬间淹没了张曦的所有激动。
在旁人眼中,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
所以,她朝大姐抖腿伸胳膊,想让大姐抱,却让大姐误会她要撒尿……
“这是又尿了。”
傅姆过来摸了摸张曦身下,一片湿腻,转头对两位小主人说:“八娘和七郎先出去,仆给小娘子换身尿布,等乳母喂了奶,女娘和小郎再过来看小娘子。”
此刻张曦处于装死状态,太丢人了。
不知不觉,又尿了床。
这是做奶娃儿最大的尴尬,自己没法控制。
“小娘子这是羞了。”傅姆替张曦换尿布时,瞧着快要弯成一团的张曦,含笑逗趣道,“仆就说,小娘子是个伶俐的,什么都知道。”
大姐张昑的声音又适时响起,带着几分骄傲,“我阿妹当然伶俐。”
“切,不过是个奶娃娃……”大兄张昕的不屑声,消匿于无形,不用想也猜到,是惧于大姐的威压。
张曦此刻真想睁开眼,好好看看大兄憋屈的样子。
然后仰天大笑一声,“活该,你也有今日。”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张曦从小到大是出了名的骄纵跋扈,满洛京的世家女娘、高门子弟,没有一个敢惹她的,一是因为她骄横从来不吃亏。
另一个原因,是她有一个极其护短的阿耶。
在阿耶眼里,他的女儿从来不会有错,有错的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阿耶权倾朝野二十余年,她横行洛阳,辗压过各家各府、各式各样的小娘子小郎君。
一辈子唯有在七岁那年,让大兄给打了一巴掌,而且她还不敢吭声,连告状都不敢,之后每回见到大兄张昕,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
一对上那双夹有冰棱渣子的寒目,以及冷若冰霜的生脸,先有了胆怯之心。
起因,是她冬月里跟杨太后与阿耶去骊山温泉,路上大雪拦路,赶回洛京时,已是腊月初九上晌。
阿娘的忌日,是腊月初八,有记忆以来,每年这个时候,大兄都会在瑶光寺里,做一场法事,然后领着她在阿娘牌位前祭拜,并抄写三天的《孝经》。
她因为迟了一天,满怀愧疚进了城,马车一路奔往瑶光寺,下车进入寺院,还未来得及解释,迎面就让大兄给甩了一巴掌。
痛得她头一回知道,原来打巴掌有这么痛,脸当时就红肿起来。
那是唯一的一次挨打。
自那以后,每逢腊月前后,她都不敢出洛京城,对阿娘忌日上的祭祀格外上心,生怕惹恼了大兄。
眼下的大兄,还是满脸灿烂的少年郎君。
没有后来的冷冷冰冰,生人勿近,也没有后来的位高权重,威势迫人,用阿顾的话说:阿兄戾气太重。
张曦觉得,她得趁这个时候,好好欺负回去。
既然这么想,就得这么做。
这是张曦一向的原则,从不委屈自己。
她还看不清楚东西,但比刚出生那会子已好上许多,至少,离得近还能辨认出大体轮廓,因此,每每大兄一凑近,戳她的脸蛋。
她张口就咬住大兄的手指头。
第一遭咬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没牙,之前的想法全部落空,登时就哭了起来,当然,惹来大姐对大兄的一顿训斥,还有大兄的嫌弃,嫌弃她的口水……
这让她很有成就感。
后面又学了一招,就是踹人。
还是蛮有力道的。
这是乳母李氏私下里唠叨,说她壮得跟牛犊子似的,踢人很痛,她才想到用这一招对付大兄。
现在的这位乳母李氏,瓜子脸,樱桃嘴,长得极美艳,然而,她没有一丁儿点印象,应该从未见过这人。
张曦只记得,她是吃胡妪的奶长大的。
然而,眼下她口不能言,又在行路途中,不好换乳母,况且,她记得,胡妪总提到她是承和元年夫丧后,被她阿家给卖身,送进宫里做了奴婢。
要不是因为张曦,她这辈子或许都没法出宫……
“不许哭。”
又一次被戳中脸蛋,张曦又一次张嘴要嚎哭,却突然被强硬喝斥,十六七年的积威,让张曦着实愣了一下,不敢发声,也噎了一下。
差点喘不上气。
“阿苟,你就不能长进点,又欺负阿妹。”
大姐这一声训斥,简直是醒神汤,她是奶娃,她怕啥,有大姐在,有阿耶阿娘在旁边看着呢。
张曦对着大兄翻了个白眼,然后扯着嗓子哇哇大哭。
连大姐抱起她,都哄不住,最后惊动了在里间屋子商量事情的阿耶阿娘。
“怎么了,怎么了?阿眸怎么又哭了?”张婴先冲了出来,瞪了眼长子。
张昕只觉得,这妹妹就跟他犯冲,原本期待的阿弟,阿娘口中的阿弟,忽然变成了阿妹,明明阿姐碰她都没事,但只要他靠近,她就大哭。
“阿耶,阿娘生下来的,为什么是阿妹,不是阿弟,你看看,我们家都阴盛阳衰,你听阿娘的,我要听大姐的,现在又多了一个烦人的妹妹,碰都碰不得。”
“说什么胡话,我看你是皮痒了。”
张婴拿起案几上的麈尾,就要朝大兄打去,却没抓住大兄,让大兄机灵地给逃走了,张婴回头望了眼候帘而望的妻子,似保证一般,含笑道:“等会儿,等会儿我抓到他,好好收拾他一顿,不许他说胡话。”
话音一落,惹来噗嗤一声笑。
“阿华,你还不能见风,别在这儿站着,我扶你进去。”张婴囧着张脸走过去,扶着妻子进屋。
“你啊,就嘴上厉害。”
“是是是,所以为夫还得靠阿华管教孩子,卿卿可一定要保养好身子……”
阿耶这情话说得顺溜,连张曦都觉得脸红。
一家人如此和睦,尤其阿耶声音中的轻快,是张曦一辈子都不曾听到过的。
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四章骤然爆发
()当张曦眼睛能正常视物时,他们的行程,也抵达到了洛京。
用阿娘的话说,终于能赶上在洛京过冬至了。
她也终于看清了阿娘的模样,看清了大姐的模样,可以这么说,大姐和大兄,都长得像阿娘。
阿娘的容貌,比之当年大兄珍藏的那副美人图,要更添几分神韵。
目若剪瞳,似一汪盈盈秋水,清亮灵动,脸似鹅蛋,饱满丰润,五官精致明丽,顾盼垂首间,搅动无尽风华,美不胜收。
对阿娘是好奇。
对阿耶,张曦更多是亲近之情,是孺慕之思。
所以,阿耶的一切,张曦都非常留心,第一眼见到阿耶时,除了激动之外,她首先震惊于:阿耶的满头青丝。
这一头青丝,至少让阿耶看起来,整个人年轻了十岁。
在张曦记忆里,哪怕阿耶姿容俊美,风华冠洛京,更有洛京美大叔的称号,也掩饰不了阿耶的满头白发。
所以,又称白发尚书,或是白发张郎。
那一年,或者说,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使得阿娘死了,阿姐没了,阿耶盛年白发生,阿兄一身戾气,失了少年人的意气。
随着回到洛京,随着忌日的步步逼近。
张曦越发害怕起来,而且,她还是一个不足三个月的奶娃娃,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无力感,令人感受到,平生未有之绝望。
哪怕之前的毒酒,也没有这般绝望。
因为,她明白,至少她的死,能换来阿顾的生,能不连累顾云卿。
可如今,她明明知道有事情要发生,却什么也做不了?
张府位于洛水南岸的和惠坊,是张氏当年在京中的旧宅,进城那日,张曦仔细看了一眼,府邸的位置,还是她熟悉的那个位置。
一直未变。
哪怕后来,阿耶权势滔天,也没有搬去东城官员所住的里坊。
直接把张府扩建成尚书府,占领了整个和惠坊。
当年府邸巍峨华丽,却是一座空府邸,大兄是长年不归家,她常年住宫里,阿耶常驻于官衙。
冬月二十三,冬至节。
和惠坊有许多在京的张氏族人,纷纷上门道贺。
阿耶的官职也下来了,给事黄门侍郎,掌管侍奉皇帝起居,负有谏诤之责,兼收纳尚书奏章,并有驳回诏令之权。
眼下皇帝年幼,杨太后于年初放逐先帝元后李庶人于瑶光寺。
又联合辅政大臣尚书令、护军将军、彭城王宇文浩,杀掉镇南大将军、侍中李澄,接连废掉吏部尚书邓修,太尉公、齐王宇文任。
然后,以皇帝生母的身份,临朝称制。
这一点上,张曦不得不佩服杨太后,她出身寒门,以一介宫人之身,走到权力中心,临朝称制长达二十余年。
在张曦记忆中,皇帝宇文赞,别说现在还是个孩子,哪怕他年近三十,在太后面前,依旧唯唯喏喏,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冬至日的家宴,很是热闹。
至少,张曦一辈子都没有在这座府里,见到这份热闹。躺在傅姆怀里,看着阿娘、阿耶、阿姐、阿兄的笑脸,鲜活亮丽。
印刻在脑海中,久久不能褪却。
她仿佛觉得,她是真的重新活过来了。
她那一辈子,有一半的时间,是待在大魏宫里,连出嫁也是从光华殿嫁入从善坊顾家,而宫里除了她和杨昭训俩人,几乎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大声笑。
杨昭训是杨太后最小的内侄女,比她大一岁,俩人一直是死对头,从小斗到大。
在杨太后跟前,也没有回避。
每回吵得杨太后头痛,气极后,会把她们俩扔出宫几天,只是回宫后,俩人又照旧,没有丝毫收敛,从来互不相让。
所以,杨太后准备给她们俩的东西,从来都是双份。
而且是一模一样,免得她们俩争吵。
随着日子的步步逼近,张曦除了晚上,白天都不敢睡觉,连瞌睡都不敢,一旦阿娘离开她的视线,她就开始不安,开始闹腾。
直到傅姆抱着她到阿娘身侧,看见阿娘没事,她才停歇,不哭不闹。
“这孩子最近是怎么了?”
“大约是已经知道认娘了,见不到亲娘就着急。”傅姆奉承着笑回道,把孩子递给伸手过来的夫人华氏手中。
为了不拆傅姆的台。
一到娘亲怀里,张曦就各种乐呵呵,也不顾自己有牙没牙,趴在娘亲怀里不撒手。
华氏自然也看出女儿的亲近,心中也欢喜不已。
她前段时间,私底下还和阿郎抱怨,幼女不亲近她,反而与他这个阿耶更亲近,阿郎为此笑话她:说她胡乱吃醋,也不看看阿眸还小,哪有儿女不亲娘的。
“阿眸今晚别走了,跟阿娘一起睡。”
一听这话,张曦想也没有想就乐呵呵地点头,这也是她的目的之一。
只是没料到,会吓到娘亲。
华氏惊愕了一下,却只片刻就醒神,紧紧抱着她亲了亲她的脸蛋,“就你精乖,难怪你阿耶说你人小鬼大,还真什么都知道。”
腊八那日,阿耶正常上朝,阿兄阿姐正常请安,阿娘正常理着家中庶务。
唯有张曦一人,整个人绷着精神头,不敢有丝毫放松。
然而,这种状态,持续到天黑,家中也没有任何异动,中午一家子,还和和气气地喝了一顿腊八粥,一起过腊八节。
这种极度紧张一整天下来,令张曦整个人身心疲惫,眼睛到后面都睁不开了,可她不敢闭眼。
“阿眸是不是困了?”华氏看着一直打着哈欠的女儿,遣退了仆从,哄着女儿睡觉,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日自早上起,女儿一直巴着她不松手,连傅姆都不让抱一下。
张曦终竟没能抵抗住娘亲的催眠曲。
在悠悠的哼调声中,不知不觉昏昏睡去。
再睁开眼时,明亮的灯火,让张曦打了个寒颤,直到见着娘亲,才舒了一口大气,却又立即惊呆住了。
阿娘铁青着一张脸,怒目横视着阿耶。
阿耶脸上有两条长长的,用指甲划开来的血痕,触目惊心,一看就知是何人所为,张曦没想到,一直娇俏的娘亲如此剽悍。
“泼妇,你这泼妇……”张婴气得头顶冒烟,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是泼妇,总比你不要脸强,总比她那个荡*妇强,你浑身上下,她不就看上你这张脸嘛,反正你也不要了,我今日就毁了你这张脸,我的榻侧,可容不得旁人。”
华氏先还强撑着逞凶,说到后面却是直接跌坐在榻上哭了起来,“她一个寡妇,就这么喜欢抢别人夫婿,你也就往跟前凑,一对儿奸*夫****,你们想鳏寡凑成一堆,也等我死了再说,我还没死了,你们就滚到一块儿去了。”
“我告诉你张婴,惹急了我,我横下心,带着几个孩子一块儿死。”
第五章嚎啕大哭
()“果然出身卑*贱,一个彭城王还不够,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她那榻上拉,她那榻还有干净的地儿,我看你浑身上下都脏得厉害,这哪还是朝廷,这就是个淫*窝,她就是个开楼子的荡*妇……”
“阿华,你够了。”
张婴不得不出言喝斥,手扶着连枝灯柱,微微仰头,阖上了眼,“阿华,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你恨我、骂我、打我都行,不要再牵涉其他人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万般错。
明亮灯火照射下,张曦能看见一滴清泪,从阿耶眼角渗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阿耶真的和杨太后有私情,并让阿娘发现了。
张曦回过神来,望着成犄角之势的父母,还有阿娘那恨不之入骨、又伤心欲绝的目光。
大魏皇族宇文氏本是鲜卑人,自塞外入关,虽早已汉化日深,但多少保留了边塞胡风,进而影响到大魏整个上层社会的风气。
受自由风气影响,对女郎的约束少了许多。
本朝开始,女子妒悍,已蔚然成风,上层士族高门,几乎家家无妾室,户户无庶子。
父母嫁女,则教之以妒。姑姊相迎,必相劝以忌。
意思妒忌的风气,已在父母姑姊间相互传授。
甚至有位阿家告诫儿媳:“新妇,大家女,门户匹敌,何所畏也。”
在那位阿家眼中,儿媳出身大家士族,门户与夫家相当,理所当然,对夫婿应该没有畏惧之心。
阿娘出身平原华氏,外祖父任清河太守时,与当地望族张家联姻,阿耶这一支,虽然子嗣一直不丰,数代单传,然祖上几代皆是三品以上高官。
阿耶少有才名,名冠郡县,兼之姿容俊美,于是让外祖父相中,妻之以长女。
俩人成亲近二十年,夫妻情深,生有三子五女,别说旁无姬妾,家中连伺候的侍女都不曾有。
此刻,张曦心疼阿耶,却又能理解阿娘。
如果夫婿顾云卿有别的女人,她大约也会像阿娘一样发疯,恨不得毁了一切。
只是张曦还是弄不明白,阿耶也是大家子,又刚回京,怎么会和杨太后勾*搭到一块儿去了,在她印象中,杨太后没有阿娘说的那么不堪。
掌权二十余年,没见她召过男宠。
至于彭城王宇文浩,是杨太后的小叔子,更是杨太后的妹夫……
然而,张曦那一辈子还是能够隐隐感觉出来,杨太后对阿耶很特别,她脾气急燥,却从来没有见她对阿耶说过一句重话。
还有阿耶那一日三迁的传奇。
朝中重臣,对阿耶是又恨又敬。
以及……杨太后对她很好,很纵容,连大魏宫里真正的公主,都输了她一箭之地。
仔细去想,有许许多多的蛛丝马迹……
张曦抓耳挠腮之际,却突然听得外面仆妇壮着胆子敲了下门,“夫人,郎君,宫里来了位宦者,要宣郎君进宫。”
“不去。”华氏先喝斥一声,然后凶狠地望着张婴,“我告诉你,你今日不许去。”
“宫里难道就没有早晚,也不看看时辰,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宣外臣进宫,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干的丑事。”
“我不去就是了,你说这么多做什么。”张婴心力不济道,刚才闹了这么一场,他现在只想睡一觉,什么都不想。
更别提,他脸上火辣辣的伤口,也没法见人。
只是仆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来人说,他是杨中侍,他要面见郎君。”
张婴一听,脸色大变,“我这就过去。”
“张婴。”
听到华氏气急败坏的声音,张婴只得停住脚步,解释道:“我见见这位杨中侍就回来。”
“不许去,你今日要是出了这个门,你就别回来。”
华氏腾地一下,起身拦在张婴身前,然后,转身对着门外仆妇喝斥道:“去告诉那个阉坚,郎君歇下了,他赶紧滚回去。”
杨中侍,宫中宦者,中侍是职务,杨是赐姓,他可以说是杨太后跟前第一红人。
生平最讨厌旁人唤他阉竖。
又是个捧高踩低的货,那是连皇帝宇文赞都敢欺负的人,瞧着阿娘毫无顾忌,张曦心里都替阿娘捏了一把冷汗。
“你别不可理喻。”
华氏气势咄咄道:“我就不可理喻,反正你今日就是不许出这个房门。”
“阿华,你理智一点好不好,怎么从前就没发现,你什么时候开始,也变成了蛮不讲理的无知妇人。”
“蛮不讲理?无知妇人?”
华氏气急,唾骂道:“呸,再不济,也比那荡*妇强,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别想着,在我眼皮子底****。”
“你除这话,就没别的话了。”张婴也气急了,额上青筋爆出,失了往日的儒雅平和,已放弃再和华氏讲道理,直接伸手推开她,人就往外走。
华氏不防,摔了一个趑趔,估计都有点懵住了,跌在榻上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张曦一见,却是急的,绝不能让阿耶走。
她太了解杨中侍,只要他愿意,从来没有人能赶得上他那股缠劲,既然宫里要宣阿耶进宫。
只要阿耶见了他。
最后,他一定能缠着阿耶跟他一道儿进宫。
张曦隐隐约约觉得,今晚只要阿耶进了宫,阿娘一定会出事。
绝不能让阿耶进宫。
阿耶的这副模样,也不能进宫?
杨太后,不仅脾气暴躁,而且是个极护犊的性子。
她记得,有一回国舅和刘中书令争吵,父亲去劝架,不小心,让杨国舅给划了脸,那位国舅,还是太后亲兄长,最后都给贬往黔地蹲了三年。
想到这,张曦满心着急与恐惧
可要怎么阻止阿耶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肥胳膊短腿,只能用奶娃的必杀技,哇地一声,扯着嚎啕大哭起来。
哭泣声惊天震地,又震耳欲聋。
吵架的夫妇俩,大约这个时候才发觉,小女儿在屋子里。
哭泣声近乎喊叫,使得华氏回了神,而已走至门口手扶上门栓的张婴,也转回了身,三步并作两步,赶至床榻前,抱起大声哭泣的女儿。
“怎么了?”张婴急得摸着女儿额头,没有异常。
“是不是尿了?”华氏听得哭声刺耳,也顾不上自己伤心,上前来瞧女儿。
“不是。”
张婴摸着尿布是干的,忙地摇头,“该是饿了,去叫乳母进来。”
“好好,马上让乳母进来。”华氏连连点头,人就往外走。
只是乳母疾医都来了一遍,既不愿意喝奶,身体也没有异常,但就是哭得极为伤心,哭声也极大,夫妻俩怎么哄都哄不住,顿时束手无策焦心不已。
第六章各自计量
()张曦再醒过来时,已是次日黎明时分,昏暗斗帐内,看着右边睡着阿耶,左边手躺着的阿娘,能听到阿娘细微的呼吸声。
今日已是腊月初九,过了记忆中的那个忌日。
是不是阿娘就不会死了。
这个认知,令张曦一阵兴奋,昨夜里后面的事,她记不大清楚,因为极度害怕,因为极度恐惧,她只记得,一定要大声哭。
最后,真真也只记得哭了。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纱窗,映射进青罗帐内,作息向来规律的使华氏睁开了眼,入眼即是小女儿睁大双眼,左顾右盼,乌黑的眼珠子咕噜直打转。
还有……被褥下水漫金山的**。
这哪还能睡?
华氏睡意登时全丢了,索性起了身,伸手捏了捏女儿肥嘟嘟的脸蛋,“你这小精怪,倒是精神了,折腾了我和阿耶一宿,一大早的还不老实。”忙地唤了傅姆以及婢女进来。
先把张曦递给傅姆,然后,又把夫婿张婴唤醒。
大清早的,夫妻俩在一团忙乱中开始了新的一天。
“以后,阿眸还是让她自个儿睡。”张婴一身中衣从净室沐浴出来,对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华氏说道。
“那丫头最近格外粘人,到时候你别舍不得,自己惯着她了,坏人都让我……”话接到一半,华氏似才突然意识到,昨晚俩人吵了架,还没有和好。
突然咽了声,冷了脸。
屋子里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不复刚才轻松。
正给华氏梳头的婢女,手一抖,乌木梳子跌落在地,摔断成两瓣,嘭地一声,打破了一屋凝滞。
不待那婢子下跪请罪,张婴先开了口,“你下去吧。”
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俯下身捡起断了的木梳,又朝屋子里其余仆从吩咐道:“先都出去,暂时不用你们伺候。”
“唯。”
婢仆们鱼贯退下,却依然有序而出。
“这把梳子你用了十来年,都用惯了,我想想法子把它镶接好,应该还能接着用。”张婴对着断裂口重新合上,心里琢磨着用什么材质好,却听到一声轻哼。
华氏直接扭开了头。
“阿华……”张婴刚唤了一声,瞧见华氏直接起身往外走,忙地伸手拉住她。
华氏脚步一顿,转身背对着他。
张婴见了,轻叹了口气,“木梳断了尚能接好,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难道你真就打算一辈子都不再理我。”
“昨夜里闹的动静有点大,稍晚一点,阿明和阿苟过来请安,若我们还板着个脸不说话,岂不让孩子们为难。”
一提到孩子,华氏冰冷的脸有所回暖,强硬的态度有所软和,却依旧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只是这神态间的细微变化,夫妻俩同心同德近二十年,哪还看不出来,张婴扶着华氏重新回到胡椅上坐下,“阿华,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我决定辞官,我们一家回清河乡间,此后,我不再出仕了。”
这话一出,仿若一磅重雷炸在华氏头顶。
使得华氏猛地抬起头来,满眼惊愕地望向张婴,半响说不出话来。
“无缘无故辞官,怎么对其他人交待?”有些理由是上不了台面的,别说张家族中那些族老,就是华家,她阿耶也不会赞同的。
张婴捏了捏眉心,“就说我厌倦官场了。”
“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不成。”
既然下定了决心,理由他早想好了,似也知道华氏的担心,“曾祖叔与大房的三叔公那里,我回去后,亲自过去请罪,还有岳父那边,我亲自去信解释。”
“你知道的……我不是非要你辞官的。”一时间,华氏突然升起一丝内疚与心虚。
男儿志在功名前程,功业抱负。
张婴身为男子,自是也不例外。
“我知道,”
张婴淡淡回道:“是我自己想要辞官,等到了乡间,我们精心给阿明备嫁,过上两三年,给阿苟娶房新妇,再好好教养阿眸,看着她平安长大。”
“这一辈子,我也知足了。”张婴紧紧握住华氏的手。
——*——*——
哗啦啦一片巨响,从殿内传了出来。
大魏宫中,弘德殿外,杨中侍还未进殿,一听这声响,就知道,昨日晌午从太府寺新领上的那套越窑雨过天晴的瓷器又没了。
从昨夜里开始,一直憋到今日早朝。
刚才在朝堂上发泄了一通,好几个人被撸成了白身。
这回了宫,又开始摔东西。
他从杨太后还是宫人的时候,就跟在她身边,素来了解她脾气急躁,但他跟了她十来年,从来没见过,她的情绪这般失控。
哪怕宫中最艰难时,当初面对李庶人的各种刁难,也没见她这么喜怒无常。
这一回,却让他有些摸不透。
“还不快滚进来。”一声娇喝声传了出来,声音清脆又带着几分威严。
“娘娘。”杨中侍快速进了殿,首先映入眼帘是一地碎瓷片,接着便是一位宫装美妇人,此刻粉面含怒,凤眼圆瞪。
却依旧娇艳逼人,光彩夺目。
“你查到了没有?”
美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国的杨太后。
灼灼目光下,杨侍中硬着头皮回道:“听门下省的人说,张侍郎今天告了病假。”
“他生病了?”
“怎么会生病?他人当时怎么样?”
杨太后慌张地抓住杨中侍的手臂,转尔添了几分恼怒,“你昨天到底见到他没有?”
“没……老奴没见到人。”
杨中侍顾不得手臂上传来的疼痛,就地跪下,“老奴有罪,有负娘娘托付,昨晚去张府,正碰上他家小娘子哭闹得厉害,老奴没见到张侍郎。”
“你倒也学会了骗孤。”
“老奴是不想娘娘失望。”杨中侍忙地磕头,甚至不顾地上的碎片,很快额头就血迹斑斑。
杨太后一见,有些嫌弃地撇开眼,“行了。”
人往贵妃榻上的隐囊上一靠,难得的沉默下来,没有吭声,脸色变得昏暗难辨,望着窗外的老梅树发呆。
连杨中侍招呼宫婢和寺人进来收拾屋子,也没有理会。
过了许久,才听到杨太后幽幽说道:“你去,去让齐太医到他府上瞧瞧,估计是孩子病了,他家的小娘子……”
突然又没了声音,目光突然带着点儿茫然。
杨中侍见此,心头微微琢磨了一下,想着太后近来的反常,遂探路式地回道:“老奴虽然没见到人,但据他家下人说,家中小娘子长得极像张侍郎。”
“果真。”杨太后声音陡然添了几分兴致,尔后似想到了什么,又咬牙切齿道:“华令仪那个贱*人,孤没寻上她,她倒寻孤的晦气了。”
杨中侍心惊的同时,也暗暗庆幸,自己猜对了。
第七章各种猜测
()杨中侍自谓:侍奉杨太后长达十余年。
在此之前,没发觉她好男色。
前国舅、前镇南大将军、侍中李澄便是洛京闻名的美男子,身长八尺,仪表堂堂,更兼肤色如玉,形貌昳丽。
以美色相惑,以药酒为媒,做成了一桩风流案。
几番床榻上鸳鸯交颈,到最后,说杀就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陪着杨太后一路走来,一直觉得,她是女中巾帼,杀伐果断,连那些须眉男儿都不如。
他第一眼见张侍郎时,的确被惊艳到了。
郎君美姿仪,风华世无双。
然而,同样的药酒为媒。
相比于李澄酒醉后的急色与酒醒后的恐慌,张侍郎的表现要显得平淡许多,也冷静许多,尤其次日醒来,发觉身旁的杨太后。
只愣神片刻,便从容不迫地穿好衣裳。
“珍娘,我们不该如此。”
那是他头一回,听到杨太后的名字,也是头一回知道杨太后的名字。
“娘娘如果喜欢张家小娘子,不如以给七公主做伴的名义,把小娘子召进宫里来。”七公主是先帝遗腹女,只有八个月大。
“给七公主做伴?”
杨太后疑惑地望向杨中侍,“孤懒得管那病猫,况且,张家小娘子不足三月,做伴也不合适。”
只听杨中侍含笑回道:“娘娘,年岁小才好……”
说到后面,一双满是算计的眼里透露出来的意图,很是明显。
惹得杨太后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唾骂了一声,“你这老货。”话虽这么说,却并未反对,更没有半分恼怒的意思。
杨中侍最是会察颜观色,迎合奉承。
既已明了杨太后的心思,自然要一力促成此事。
只是想起张婴此人,他从门下省走了一遭,也了解得差不多了,秦州传来风评甚好,性格刚毅沉稳,有谋略有决断,怕是不好应付,遂建议道:“这事娘娘也不必亲自出面,召张家小娘子进宫的旨意,不如以圣上的名义下发?”
一听这话,杨太后也想到张婴对她的刻意回避,目光微地一沉。
主仆俩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去。
杨太后冷声道:“就这么办,你亲自去办。我今天晚上要见到张家小娘子。”
——*——*——
和惠坊张宅,午后时分,华氏的弟妇卫氏来访,那一辈子,张曦就没有见到过外祖家的人,所以格外好奇,懒在华氏怀里,不愿意离开。
大舅母长得娇小玲珑,下巴很尖,眼睛细窄,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看着就不大好相处。
早在仆妇通报时,阿耶的脸色就不是很好,寻了借口去书房,临走前,还叮嘱阿娘,“她的话,你听听就好,不要往心里去。”
华氏却听不得这话,娇嗔了张婴一眼,“我自会分辨。”
出口的话,多少带了些许赌气的成分。
张曦再迟钝,也瞧出其中的猫腻,昨日阿娘和阿耶吵架,怕是大舅母脱不了干系,在其中掺了一脚。
接下来,阿娘和大舅母的对话,彻底印证了张曦的猜测。
原来大舅母有个庶妹在宫中为妃,所以,昨日大舅母充当了一回耳报神。
“……阿姐性子也真是的,你这样捅开,伤了姐夫的颜面,也伤了你们之间的情分,亏我还千叮咛万嘱咐,阿姐就不能忍忍。”
“别说的好听,事情没发生在你身上,你站着说话不腰痛。”华氏不满地瞧了卫氏一眼,问道:“你这巴巴的过来,就为说这话?”
“阿姐,今日早朝,你大弟被停了职。”卫氏说这话时,神情已严肃起来。
华氏听了,心头也是一惊,“怎么回事?”
华氏有五个弟弟,唯有大弟在洛京任官,其余三个弟弟在地方上任职,另有一弟,没有出仕。
大弟名雄,字伯强,自小精通算术,在度支曹做了十来年的计掾,前年才升至度支尚书一职。
“说是入冬以来各地灾情频发,早朝时,太后问起今岁粮帛收入,你大弟一时没答上来,当场就给摘了官。”
“阿弟在差事上也太不经心了。”华氏皱着眉头抱怨了一句。
卫氏笑得有点勉强,“所以你阿弟让我过来打探打探消息,姐夫好歹在门下省任侍郎,算得上是天子近臣。”
华氏眼下却不爱听这话,只觉得恶心,“真摘官倒不至于,最多停职一段日子罢了。”说到这,微微一顿,又接着道:“阿郎今天没去朝堂,怎么给打探,况且,阿郎已经决定辞官了。”
“什么?”
这回轮到卫氏吃惊了,“阿姐,姐夫前途无限,哪能轻易辞官。”
这话一出,华氏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腾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眼睛发红盯着卫氏,“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你和阿弟也这么想?”
“瞧阿姐激动的,阿眸还在你怀里呢,可别摔了她。”
卫氏这话,立即转移了华氏的注意力,只见怀里女儿紧攀住自己,两眼发直,似被颠簸得厉害了,“阿眸。”
华氏紧张得忙将女儿放平。
张曦一见华氏眼里的担心,就知道阿娘误会了,只得乐呵呵地裂开没牙的嘴,朝阿娘伸胳膊亮腿,以表示自己很好。
只是阿耶竟然要辞官?
张曦却是很吃惊,在那一辈子里,阿耶最后累迁至尚书令、刑国公、镇国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遥领豫州刺史。
执掌权柄二十余年。
连圣上宇文赞见了,都得尊称一声仲父,张氏党羽更是遍布朝野内外。
如今,却突然要辞官。
张曦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如果阿耶辞官,肯定会回老家清河,如果阿耶和太后真有私情,依照那一辈子,她对杨太后的了解,离开洛京,对阿娘来说,或许是最安全的。
但是……如果阿耶和杨太后真有私情,杨太后会愿意接受这样的局面吗?
那一辈子印象太过深刻,杨太后对敌人,不仅能够坚忍,而且极为狠毒,先帝元后李庶人,俩人在先帝朝斗了十来年。
最后,被她废为庶人,逼其在瑶光寺出家。
李氏阖族十二岁以上男丁斩首,其余妇孺全部发配交趾为奴,永世不得返回中州。
还有……她的夫君顾云卿,要再过七年,才能回洛京。
她听夫君说过:阿翁顾跋,字文起,原是顾家嫡长子,因执意娶庶族女子为妻,即她的阿家云氏,被家族放逐离开洛京,失去家族依靠,阿翁凭着个人能力,在无人愿意去的江南道上谋了个县令之职。
七年后,顾文起病逝于任上,云氏不得已,才携子扶灵回洛京投靠顾家。
一旦她跟着阿耶阿娘回了清河老家。
那么,再等七年,她也见不到她的阿顾了。
她还盼着,早日与她的阿顾再续前缘。
第八章清江水流
()“好阿眸,不许吃手指头。”华氏抱着张曦,拿着绣帕给她擦口水,又拿出她放在嘴里的手指头。
张曦回过神来,口水已泛滥成灾,顿时满头黑线。
最近牙床有点痒,她在想阿顾的时候,竟然吃起了手指头,口水肆意流淌。
她绝不承认,她干了这样的事。
于是,在华氏给她擦拭了下巴和手指后,整个人就往华氏怀里钻,又不停地拉扯着有点湿了的衣襟。
闹得华氏不安生。
华氏原就打算把张曦交给傅姆,带下去换身衣裳,一见张曦樊着她不松手,就朝着卫氏说道:“阿眸的衣襟湿了,我带阿眸去换身衣裳,弟妹请自便。”
说完,抱起张曦起了身。
只是才刚转身,就听卫氏凉凉的声音传入耳中,“阿姐不常在京,大约不知道,杨太后是清河东武城人。”
清河东武城,即是清河张氏的族居之地。
昨日初闻消息,华氏当即气怒攻心,没有多想,只恨杨太后抢了自己的夫君,如今仔细想来,怕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苍蝇自来不叮无缝的蛋。
或许夫君与杨太后早就认识,猜到这种可能,华氏送走弟妇,转身赶往书房,不过未来得及质问夫君张婴,就听到门房传报:圣旨到。
一家人在前院接的圣旨,来传旨的是同为给事黄门侍郎的崔亭。
因有宫中宦者及女官在场,崔亭不好明说,只朝着张婴比了个彼此熟悉的小指朝下手势,这是代表杨中侍。
一见来势汹汹,当场就要把阿眸带入宫中。
张婴哪还想不到原由。
“哪有这么荒唐的事,众人都知道,周岁之前的孩子,容易夭折,阿眸才三个月大,怎么能去宫中给七公主做伴?”
接了圣旨,一回内院,华氏当场就爆发了,声音极为尖利,说完又怒目瞪视着张婴,“都是你惹出来的。”
“罢了,我抱着阿眸进宫走一趟,我一定会把孩子带出来的。”
听了这话,华氏喉咙里那句:我不许你去。
顿时咽了下去。
幼女才三个月不到。
“你别恼火了,你想知道的,以后有时间,我全告诉你。”
张婴瞧着华氏似憋了一肚子火,处于爆发的边缘,心中轻叹了口气,拉了拉她的衣袖,“我这趟进宫,正好把官辞了,你要找我算帐,以后有的是机会,没的这会子把自己身体气坏。”
相比于阿娘的怒火滔天,阿耶的面沉如水。
张曦得知消息,却带着几分期盼。
她不知道耶娘私下里的交锋,她知道要进宫时,已被阿耶抱在怀里,坐在宫里带过来的两乘马拉的油軿车内。
阿耶能骑马,只因她不要乳娘李氏抱,所以亲自抱着她坐了车。
她期盼进宫一趟,是想找到她那一辈子里的乳母胡妪。
胡妪说,她是承和元年进的宫,现已是承和元年年末,眼下,胡妪应该在宫里。
张曦记得,胡妪说她进宫为婢,一开始去了浣洗局,因为条件很差,她襁褓中的女儿只活了半岁不到。
如果她能早点寻到胡妪,或许胡妪的女儿就不会死。
她不想,胡妪还像那一辈子里一样,提到女儿就伤心流泪。
当初,胡妪能来她身边,是因为她缺一个乳母,宫里宫外,召集了好几十个乳母,她谁的奶都不愿意喝,饿得狠了,哭得连嗓子都哑了,最后阖宫有奶水的妇人都试了一遍。
她只愿意喝胡妪的奶,胡妪得以从浣洗局调出来,成了她的乳母。
这些都是那一辈子里,听胡妪陆陆续续和她说的。
后来,胡妪总念叨:她是自己生命中的贵人,也遗憾,要是能早点遇上她,女儿或许就能活下来。
她不希望,胡妪这辈子还抱着这个遗憾。
“就这么不喜欢你乳母?”张婴瞧着怀里的女儿垂着眼,脸上有着不符合奶娃娃的沉思,不由吓了一跳,忙伸手捏了捏女儿的脸蛋。
张曦知道自己又走神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自然不会再傻傻地点头,只咧着嘴笑,咿咿哑哑地伸了伸短腿肥胳膊往阿耶怀里拱,连口水淌出来,都不去顾及了。
一见女儿的样子,张婴堪堪松了口气。
看着笑得无忧无虑,懵懂无知的女儿,刚才一定是他错觉,或者是他沉郁的心情影响到了女儿,张婴拿着手帕替女儿拭去淌出来的口水,含笑说道:“要是不喜欢,让你阿娘再给你寻一个。”
她咿咿哑哑地回应,至于阿耶怎么想,她就不去管了。
她目前只会咿咿哑哑,发不出其他的声音。
胡妪,她是一定要调到自己身边来的。
然而要怎么调,她得好好想一想。
她现在才三个多月大,还不会开口说话,当然也就不能支使人,这趟进宫,阿耶也定然不会放心把她交给旁人。
张曦瞄了眼,跪坐在车厢角落里快躬缩成一团,又满眼巴巴望着她和阿耶的乳母李氏,或许可以从李氏下手。
近来除了喝奶外,她都不愿意让李氏抱。
所以,李氏一直在讨好她。
大魏宫位于洛京北城,洛水以北,巍峨的宫殿,华丽的楼宇,一切的记忆又重合了起来,也鲜活起来,从左侧嘉豫门入宫。
路过光华殿、明华殿,转入弘德殿。
张曦一眼就看到了候在殿前台阶下的杨中侍。
这辈子第一回见到宫里的熟人,一如记忆中,对着她和杨昭训笑得跟弥勒佛似的笑脸,张曦还真的无法讨厌。
“哟,张侍郎也来了,这就是府里的小娘子,长得可真好,娘娘一准喜欢。”
张曦刚想咿哑回应一下,却见阿耶直接冷哼一声,越过杨中侍,直接往殿内走去,偏还无一人阻拦,后面也再无人跟进来。
包括她那位乳母。
“你来了,坐吧。”上首的杨太后笑着招呼,似没看到阿耶的黑脸,直接盯着她瞧,目光灼灼,带着审视与打量,似在检验货品,又似在寻找什么。
这样的目光,令张曦浑身不自在。
“这孩子哪都长得好,就这双眼睛长得不好,叫阿眸倒白瞎了,不如叫清妃。”
说完,杨太后跪坐下来,“取之清江水流,妃色倾城,何如?”
张婴一听这话,抱着张曦的手顿时有些僵硬。
又听杨太后满怀追忆的声音响起,“原来你还记得,我以为就我一个人记着呢。”
第九章妃色倾城
()难怪无人守在这大殿,也无人敢进这大殿。
此刻,殿内寂籁无声,气氛沉闷得连神经大条的张曦都有点受不住,更别提那些玲珑剔透的宫人,怕是恨不得自己都隐藏起来才好。
清江水流,妃色倾城。
一听就是有故事。
阿耶神情尴尬,杨太后的神态,同样不复一开始的愉悦,而是夹杂着一丝怨念。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知道她那一辈子的表字,出自这一句话。
瞬间,她也明白过来,那一辈子,杨太后总唤她清妃,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小名。
她长得肖似阿耶,唯有一双眼眸,像极了阿娘,杏眼清澈,似盛有一汪盈盈秋水,透着无邪与娇憨。
连阿顾也最喜欢她这双眼睛,说:对着这双眼睛,总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也知道,那是她缠得太紧了,阿顾脸上的无奈。
怕是杨太后,最不喜欢她这双眼睛了,甫一见面,就说出了嫌弃的话来。
“……你没忘记就好。”
杨太后先开了口,自己端起了茶碗,“喝茶。”
张婴看了眼几案上的茶果,摇了摇头,“我不渴,我这次来……”
“怎么?我宫里的东西,你都不敢动了。”
张婴被打断了话,一时没有回话,也没有伸手去碰桌上的茶碗。
又听杨太后道:“放心,真是茶,我这次什么都没放,以后也再不会加料了。”
“真加了料,我不舍得你受罪,受罪的还是我。”
这话一出,不仅张婴变了脸,作为旁观者的张曦,也惊掉了下巴,她好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话。
原来,她调戏阿顾的话,都从杨太后这里学的,眼前杨太后,哪还有她一直以为的端庄谨肃。
但见杨太后直接起了榻,端着茶碗走过来,蹲下身,把自己的那碗茶,递到张婴面前,“要不你喝我这碗,我刚喝了一口,你总该放心了。”
“珍娘,你别闹了行不行?让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张婴轻喝了一声,转开脸语气极为生硬,“你现在是大魏宫中的太后,皇帝之母,已不是姑奈山中一介樵夫之女。”
“五郎,你的性子一直没变呀,这世上,就你最正经。”
杨太后略带嘲讽道,说着重重地放下茶碗,伸手直接从张婴怀里抢走张曦,“你是大家子,但我不是呀,我就是一介樵夫之女,当年要不是在姑奈山中清江寺里遇上你,或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出姑奈山。”
“那年我第一回下山的时候,看到太守嫁女,灯光与焰火,照亮了整个东武城,我那时候就在想呀,我怎么就没一个做太守的阿耶?我的阿耶,为什么只是姑奈山中一名樵夫?”
“我们既能相遇,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
“士庶之别,有如天壤,这是张家仆从,来我家里说的一句话,当然,他们带来不少绢帛与粟米,对我家来说,真的是一笔大财富。”
“可是婴郎,我不喜欢呀,再华丽的绢帛,再好看的衣裳,都不及你送我的那件妃色罗裙,你送我衣裳的那天,我是真的欢喜,那以后,哪怕有再多再美的新衣裳,都赶不上那时的欢喜。”
“清江水流,妃色倾城。”
“我记得你说过的话,记得清江寺中,你教我认字,教我写字读书,我都记着,难道你真的全忘了?”
张婴的脸色,随着杨太后的话,由一开始的黑,转为红,最后变为煞白,甚至没再要去抢回杨太后怀里的女儿,望着杨太后目光,神情复杂,又夹带了丝丝欠疚,语气缓和,“珍娘,人要往前看,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如今很好,好好辅佐圣上治理天下,就像我曾和你说过的那些历史上有名的女子一样,将来史书留名足以称后世。”
“你当时和我说那些女子时,可没料到我会做太后,何况,我不在乎史书留名,我只是不想当寡妇。”杨太后说这话时,眼睛明晃晃地盯着张婴。
自是没错过张婴明显噎住的神情。
待在杨太后怀里的张曦,整个人几乎处于神游状态,以前她没发现杨太后有这么多话,她心中的疑问,猜测的真相,进一趟宫,都霍然解开了。
竟真是阿耶欠的情债。
此刻,张曦心中,对阿耶不由升起几分迁怒。
“……阿眸才三个月,给七公主做玩伴不合适,你收回那道圣旨吧。”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今日把话挑明,我让阿眸进宫,只是为了让你有个时常进宫的理由,你放心好了,我才不舍得,我们的清妃,去给那只病猫做玩伴。”
杨太后说到这,不管张婴是怎么想,低头逗弄着怀里的张曦,“是不是呀,清妃。”
张曦知道她该回应,讨得杨太后的喜欢,凭着张脸,或许又能像上一辈换一个公主的名号,横行宫内外。
可此刻,被巨大的真相给震住,她实在提不起精神,整个人焉焉的。
“阿眸这是怎么了?”张婴注意到杨太后怀里耷拉着脸的小女,忙地了起身,满脸关心。
“是不是要睡觉了?”杨太后自己没怎么带过孩子。
“不会,这丫头白天精神一向好。”
“我让人去请御医过来瞧瞧。”
瞧着杨太后真要叫人去请御医,张曦只能让自己活泼起来,先是咧嘴一笑,然后伸着肉乎乎的手,咿咿哑哑地指着外面。
她不想待在这屋子了。
“估计是饿了,让乳母抱下去喂奶。”张婴说话时,想伸手接过女儿。
张曦头一回,不想让阿耶抱,遂转开了头趴在杨太后怀里,谁知这一无意识的举动,却让杨太后很高兴,“我就觉得,这孩子和我亲,我让钦天监挑个好日子,我正式认清妃做义女。”
“不行。”张婴想也没想就否定掉,要是真认了义女,阿华还不知会怎么和他闹。
杨太后自嘲道:“也对,我一介庶族寒门女,哪配给士族小娘子做义母。”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婴少不得辩解。
“那你是什么意思?”
杨太后脸上已染上一层寒意,“张五郎,你不要逼我。从前因身份地位之差别,失去的一切,如今我要凭着身份地位,全部夺回来。”
第十章被欺负了
()宫中的浣洗局,张曦只去过一次。
还是因为她长大后,总听乳母胡妪提起这个地方,抱着好奇,让宫里的女官领着她过去看看,没什么新奇,而且里面忙碌的宫人,个个都木着张苍白的脸,不似光华殿的宫女明艳。
张曦就再也没有去过。
她也不记得路,只隐隐记得在千秋门附近。
门前还有一株非常高大粗壮的榆树。
离她从前所住的光华殿,有很长一段距离,离她此刻所在的弘德殿附近,只怕更远,并且,她不熟悉路。
出了弘德殿不久,张曦便有点后悔,没把杨中侍给拉上。
乳母李氏想着讨好她,什么都听她的,但李氏到底只是张家仆妇,张曦也还不是那一辈子里骄横跋扈的清河公主,在宫里各司各局的总管都能支使着跑腿。
眼下,她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娃,杨中侍派给她们的女官,明显不敢自作主张,只带着她们在弘德殿附近打转。
张曦恨恨地瞧了眼自己的短腿短手。
恨不得立即长大。
张曦束手无策,正要仰天长叹时,突然见到一个矮冬瓜出现在视线里,忙地咿咿哑哑喊起来。
“这是谁?”很快一个明黄色身影及一伙内侍走了过来。
周围的人很快行礼,“参加见陛下。”
包括后知后觉的李氏,也忙抱着襁褓中的张曦落后一步行礼。
至于皇帝宇文赞的问话,为首的女官率先开了口,“回陛下,这是张侍郎家的小娘子。”
“哦,就是母后说召进宫来,给七妹做伴的张氏十六娘。”
宇文赞眼下,还是一个粉嫩可爱的小孩,长得唇红齿白,眉目精致,白白胖胖如年画上招财童子,没有长大后的阴郁偏激,凶残暴虐。
但却不影响,那些不好的记忆,如潮水般都涌了上来。
不提俩人小时候,在宫里的恩怨,结下的梁子。
最令她愤怒的一件事,是她和阿顾定亲后,他派人把阿顾抓起来,亲手在阿顾脸上划了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哪怕伤口愈合后,看过很多疡医,用过许多舒痕膏。
却依旧留有浅浅的疤痕。
虽然她气狠时朝着宇文赞的手臂刺了一刀,当场报了仇,可只要想到阿顾受的罪,她仍旧不解气。
只是这件事连阿耶都责怪她鲁莽,阿顾也劝阻她,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从此后,她都不敢让阿顾单独进宫。
“……这是要去哪?”
“杨中侍说,小娘子不惯待在屋子里,让婢子带着她们在殿外转转。”为首的女官忙回道。
宇文赞眼睛盯着李氏手中的襁褓凑近前,李氏只得忙弯下身,“她眼睛长得好看,但是太小了,怎么陪七妹玩?”说完,宇文赞瞧着李氏怀里如白玉一般的奶娃娃,很是漂亮,遂伸手想抱过来。
且不说旁边的女官和内侍正要开口阻拦。
张曦几乎想也没想,伸手就甩了过去。
叭地一声,很是响亮,很快白胖圆润的脸上,就留下了红印。
“陛下!”女官和内侍的话都转为惊呼,为首的女官,更是回头怒瞪了眼李氏,“你怎么照看孩子的?”
李氏吓得腿软,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婢子该死。”
惊慌之下,手一滑,张曦直接翻滚掉落到了地面。
所幸离地面近,所幸腊月里襁褓很厚实……但张曦却觉得憋屈得厉害,她竟然在宇文赞跟前跌了狗啃泥,又连累李氏要受罚,于是扯得嗓子嚎了起来。
哇啦一串串,响彻云霄。
为首女官看着落在地面上的张曦,似才记起杨中侍的叮嘱,忙慌张地抱起张曦,递给李氏,“快哄哄孩子,看看是不是摔到哪里了,别让她哭了。”
听到她的哭声,宇文赞拨开围着他的内侍,对着李氏道:“你起来,稚子无知,朕不怪你,快哄着她别哭了。”
顿了顿,又道:“母后不喜欢哭声。”
“唯。”李氏战战兢兢地应了声,哪怕抱起张曦的手还有些发软,却松了一口气,自家小娘子壮实,甩巴掌的那一下肯定很痛,她都以为娘子闯大祸了。
小娘子什么都不懂,自不会有事,但带着小娘子的她,一定会被牵连。
不得不说,宇文赞这个时候的性子还很宽和。
他那些姐妹们,看到他都害怕,七妹年纪小,倒不害怕他,但七妹瘦不拉几,又病歪歪的,唯有眼前的白玉娃娃,长得壮实,连哭声都精神。
因此,脸上的疼痛消去后,不由升起几分兴趣。
尤其是重回李氏怀里,不再哭闹的张曦,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咕噜直打转,宇文赞于是又凑上前,这次长记性,离了有一小段距离,“朕知道你是张家十六娘,朕唤你十六儿,朕是三郎,以后我们就算认识了。”
一听这话,张曦差点翻了个白眼。
她当然知道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只是三郎这个称呼,世上能叫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而已,更何况,她也不想,和他拉近关系。
甚至今后,都要避着她走。
免得他将来发疯,又连累了她的阿顾。
“你既是来宫里给七妹作伴的,朕带你去七妹的宫里转转。”宇文赞没忍住,戳了戳张曦的脸蛋,软乎乎的好玩。
张曦原想再甩一下胳膊,但瞧着周遭的女官内侍,如临大敌,乳母李氏死死抓着她的手臂让她无法动弹,只得放弃。
况且,七公主所居住的重华殿,位于陶明园前面,陶乐园直通千秋门,那么去浣洗局就更近了。
不管怎么说,她都得去一趟浣洗局。
一旦阿耶辞官,或许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进宫,也是最后一次。
有宇文赞在前面领路,在这宫里会方便许多。
想到这,张曦决定暂时抛下过去的恩怨,朝着宇文赞,毫不吝啬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咿咿哑哑唤个不停,又手舞足蹈,表示自己很兴奋。
宇文赞见了,心中欢喜,含笑道:“看来十六儿也想去见七妹妹,好,我们这就过去。”
没想到,这一辈子还得借七公主的光。
张曦待乳母李氏怀里,跟在宇文赞身后,心里轻叹了一声。
在那一辈子里,七公主宇文祥,除了充当受气包,就是个隐形人,和她阿娘秦婕妤一样,出了名的软包子,在宫里谁都能踩一脚。
第十一章寻找榆树
()七公主是遗腹女。
她出生前,正值杨太后和先帝元后李氏斗法,秦婕妤性子懦弱,李氏看中了这一点,期望秦婕妤能生下一位皇子,然后抱过来,养在自己膝下,增加与杨太后对抗的资本。
还生了废立之心。
因此,李氏把秦婕妤接到了自己昭阳殿里待产。
只是棋差一招,杨太后没有坐以待毙,孩子还没生下来,就对李氏先发制人下了手,及至李氏被废,放逐于瑶光寺,秦婕妤的好日子便到了头。
杨太后还未腾出手来收拾秦婕妤,宫里那些捧高踩低的宫人,就把重华殿变成了冷宫,连热茶热饭都供应不上。
等到杨太后把前朝后宫清洗了一遍,回过来头,正接到秦婕妤生下一女的好消息,杨太后登即就乐了,为此特地跑到瑶光寺李庶人跟前报了信。
对李庶人好一顿嘲弄。
秦婕妤母女俩的性命,就此留下来。
杨太后留下她们母女,只是为了留下证据,嘲讽李庶人当初的愚蠢。
因此,哪怕七公主生下来身体不好,却也活了性命,长大成人,并嫁人生子,出嫁前才有封号与封地,而且封地还只是一县。
但她婚后却生有两子一女。
这是后来,令张曦和杨昭训俩人最羡慕的地方。
她和杨昭训都没有生孩子……
“十六儿,你在想什么?”
一张放大的白面团出现在自己面前,张曦几乎本能伸手要推开,却让乳母李氏给快速制止,她才发现是宇文赞的大白脸。
所以,张曦直接忽视掉。
抬头望向殿宇,原来他们已到了重华殿门口。
这会子的重华殿,已如那一辈子一样衰败颓废了,不说门口连个守候的宫人都没有,就是那张匾额,中间的‘华’字已空了。
“十六儿,这是重华殿,我们这就进去看望七妹。”
张曦突然不想进去了。
那一辈子里,她虽然没欺负过七公主,但有一阵子杨昭训在宫里专门拿七公主出气,却是因她之故。
既然不愿进去,张曦一转身背对宇文赞,便开始闹腾起来,在乳母李氏怀里,一边咿呀地叫,一边伸手指向右侧的一条青砖铺成的路。
一阵呼啦啦的北风吹过,所有人都冷得打了个哆嗦。
待风吹过后,一阵馥香扑鼻而来,“这是什么香?”
“是梅香,陶乐园的梅花都开了,前两日太后还说,要开一场梅花宴。”回话的依旧是为首的青衣女官。
一听这话,张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陶乐园,她要去陶乐园。
于是咧嘴笑得手舞足蹈,咿呀地叫,在乳母李氏怀里不停地拱来拱去,李氏满脸无奈,不知这小祖宗,怎么又闹起来了。
“十六儿是想去陶乐园?”宇文赞注意到张曦方才的变化,那眼珠子亮得好似天上的星子闪烁,光芒耀眼。
张曦此刻,也顾不上其他,冒着被人当怪物的风险连连点头。
一见她点头,旁边的宫人内侍,都吓了一跳,唯有宇文赞觉得理所当然一般,“好,朕带着你去陶乐园。”说完,就雄纠纠地往左侧的那条路上走去。
小孩子有很多优点,最容易转移注意力和最容易唬弄就是其中两点。
只是宇文赞刚迈了两步,他身边的内侍就开口劝阻,“陛下,出来有一段时间了,太后那边该惦记了。”
青衣女官也忙地出声附和,“是呀,小娘子出来也有一阵子了,该回去了,不然杨中侍得找人了。”
张曦只瞧着,一提杨中侍,宇文赞的肩膀便垮了下来。红唇微翘,却没有出声反对,一见此,她不由急了起来,要是宇文赞不过去,她肯定去不了啦。
去不了陶乐园,就没法去寻浣洗局。
她就不能找胡妪了。
张曦自是千万个不愿意罢休,用尽了吃奶的劲,咿咿呀呀指着宇文赞刚才要走往的那条青石砖路,整个人就往那个方向扑腾,连李氏都快抱不住她了。
“你们看,十六儿都想去,不然她会哭的。”
自动忽略掉后半句话,没想到最懂的她的人,竟然是宇文赞。
张曦欲哭无泪,又满心激动地下决心,只要宇文赞以后不找阿顾的麻烦,其他事情,她都不和他计较了。
配合着宇文赞上演了一场来来回回。
只要往回走,她就大哭,只要往陶乐园去,她就笑呵呵。
最后女官和内侍阻拦不住,只得陪着他们去陶乐园,当然,聪明的女官和内侍,这时候没忘记派人回去报个信,免得弘德殿那边找人。
陶乐园的梅花,是宫中的一景,里面的梅树,品种比旁的要优良许多,花瓣较大,花香透着一股子清幽。
她曾移植了几株去光华殿,但没有一株活下来的。
好似梅花出了陶乐园,就种不活。
陶乐园占地极大,有几百亩。
张曦在通往陶乐园的路上,就开始回头四望,她没法开口询问,浣洗局在哪个位置,只能凭着目力,寻找那株高耸入云的大榆树。
只是走了好长一段路,经过了无数宫殿楼宇。
她都没看到那株大榆树,顿时有点心灰,安静地待在乳母李氏怀里,脸上却多了几分沮丧,除了那株大榆树,在她没法说话的情况下,她找不到其他法子去浣洗局。
“十六儿,陶乐园很快就到了,”
面对宇文赞的逗弄,她忙地回之一笑,咧嘴露出没牙的口。
“陶乐园的梅花开得可大朵了,等会儿我摘一枝送给你,然后再送一枝给七妹,还有母后,上书房的几位师傅,他们也喜欢这里的梅花。”
他去年就送了不少出去,那几天,好像师傅们对他的功课都宽松了许多。
宇文赞顿时心里多了些盼头,数着要摘多少枝梅花,数得极起劲,甚至连几位舅舅和表妹的,他都想到了。
想到表妹……他突然想起大舅舅家的三位表妹,时常会让母后召进宫里来。
“十六儿,你是来宫里给七妹做玩伴的,是不是以后就能长待宫里了?”
长待宫里?她不但不会长待宫里,或许再也不会来宫里了。
张曦急得毫无主意,丧气得都不想动弹了。
忽然间,觉得眼前一亮,左手边,五百米的距离,一撮耸入云霄的榆树树顶,犹不敢相信,张曦怕是自己疲惫时的幻觉,又伸手揉了揉眼睛。
真的是榆树,树顶还在,登时咿呀地欢呼起来。
第十二章我们回家
()希望就在眼前。
张曦自然不会放弃。
所以哪怕女官和内侍百般阻挠,她都不愿意往回走,执意要过去,不然她就扯着嗓子大哭,可着劲地闹腾。女官和内侍一边用眼神谴责着乳母李氏,一边头痛不已。
宫里的皇子不多,但公主却有好几位。
包括杨家常进宫的三娘子,没有一位像眼前这位这样闹腾。
偏女官得了杨中侍的叮嘱,要好好照看小娘子,说这孩子太后很喜欢。
太后喜欢的含义,她十二分的明白。
就如同杨家的那位三娘子,很得太后喜欢,总说几个侄女里,唯有三娘长得像自己。
所以,那位三娘子在宫里,扒了太后养的波斯猫身上的毛,最后反而因吓了三娘子一跳,那只碧眼波斯猫被太后下令给一杖打死。
连她们服侍的人都挨了一顿训:畜生能与人相比?
所幸杨三娘后来没事。
不然,她们都不知道尸骨埋哪儿去了……
张曦望了眼高大的榆树,又瞅向门口竖立的牌子,虽然长年让湿气浸染,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但隐隐约约还是能看到‘浣洗局’三个字。
就是这地儿了。
想着胡妪就在里面。
张曦就格外欣喜,跃跃伸手指向门里,咿呀地喊起来。
“这地方湿气太重,还是别让小娘子进去。”青衣女官瞧着李氏抱着张曦要往门口去,忙出言劝阻。
另一边,宇文赞已让他的内侍远远地抱在怀里,怎么都不让他靠近。
唪唪的捣衣声,哗啦的泼水声,从一墙之隔的院子里传出来,声音此起彼伏,交杂混合而显得鼎沸热闹。
只是这一片杂乱声中,唯有劳作的声响,听不到人说话。
她曾听胡妪感叹过,浣洗局是宫中十六局中,差事最辛苦的地方,稍微有点门路的宫人,都想从这里调出去。
女官的话,却并未阻止李氏的脚步,“我家娘子想进去看看。”
这一路下来,李氏算是看明白了,这宫中女官不过瞧着威严,却也怕自家娘子闹腾,如今小娘子在她怀里,她何必去在意她们的话。
讨得自家娘子欢喜,可比什么都重要。
迈步进去,很大的一个院子,被分割成好几大块,里面劳作洗衣、浣纱、捣衣、晾衣的宫人,不计其数,忙碌的声音,一开始没注意到门口有人,还是主事的宫人出来,看到她们,先扫了眼她们的衣裳装束,很是吃惊。
接着,看到青衣圆领女官、青衣圆领内侍,还有一道显眼的明黄色冲过来,登时似受了惊吓,又忙跪下行礼。
“拜见陛下。”
随着主事宫人这一声高喊,整个广场的宫人都怔愣住了,待缓过神来,纷纷停下手中的劳作,上前行礼。
一时乌压压的人群,朝门口涌来。
张曦不得不感谢宇文赞,无意中又帮了她。
她原还想着,这么大的场子,几百个人,她找到天黑都不一定能找得到人,这一下子全涌过来,张曦应接不暇地从人群里来来回回扫过。
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看。
“十六儿,你在找什么?”宇文赞瞧着张曦乌黑如曜石般的眼珠子,望着人群咕碌碌直打转,遂开口问道。
“这里都是人,没有什么新奇呀!”宇文赞自问自答。
只是瞧着张曦的目光,自始至终,只在人群中打转,没有去看那飘扬的轻纱,也没有放到水井旁的轱辘上,更没有去留意捣衣的砧板和棒槌。
李氏小声问道:“小娘子是不是在寻人?”
一听这话,如同。
张曦兴奋地攀着李氏的脖子,连连点头,甚至心里下定决定,找到胡妪,等到胡妪来到她身边,她也不让李氏离开,她以后也不嫌弃李氏身上暗藏的脂粉味了。
“十六儿想寻什么人,朕帮你找。”宇文赞瞧着张曦点头,只觉得新奇不已。
是的,他只觉得新奇,觉得张曦浑不像个三月的奶娃娃。
旁人也觉得不像。
但受常识影响,却没有这样高的接受度,无论是女官还是内侍,在张曦连连点头的那一刹那,齐齐倒抽了口凉气。
又退后两步,脸色惊变,望着张曦的目光,如同看怪物一般。
不过,张曦一心只想找到胡妪,并未留意到。
乌压压几百人,张曦仔仔细细扫了两遍,却并未看到她熟悉的面孔。
不在这里?
不对。
她记得清清楚楚,胡妪明明说过,她是承和元年进的浣洗局。
怎么会找不到呢?
张曦又再看了一遍,还是没有,心里的着急与沮丧,几乎没有掩饰就显露在了脸上。
“找到了没?”
宇文赞问完,又抬头望向主事的宫人,“这个局里的宫人,是不是都全在这里了?”
“回……陛下,有两个病了,有一个请了假。”主事的宫人,大约第一次在宫里见到真正的主子,一开口说话,都有点胆怯,后面才流利顺畅起来。
宇文赞想也没想,就冲口吩咐,“去,让那三个人也出来。”
“唯,老奴这就去。”主事的宫人,忙应一声,几乎是跑着去喊人的。
虽然她已年过半百,随着职位的提升,升为一局主事后,早已不做跑腿的活了,但腿脚的灵活,却不减半分。
几乎没等多久。
当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那张亲切的面庞映入眼帘,张曦只觉得自己眼眶有点儿湿,升起了水雾般的氤氲。
这辈子,她提前找到了胡妪,提前把胡妪带出浣洗局。
那么胡妪就不用再经受丧女之痛了。
主事宫人把三人领上前来时,自是没放过,张曦的目光一直放在胡妪身上,于是没多想,就把胡妪往李氏跟前推了一下。
近在咫尺。
张曦激动地奋力朝胡妪身上扑去,倒把周遭的人吓了一大跳,“小娘子。”
“十六儿。”
“张侍郎来了。”
随着最后一声呼喊声响起,张曦扭头,望着大步走过来的阿耶,心里更为高兴不已,她正要把胡妪带走,阿耶就来了,以至于没留到阿耶眼中的郁色。
“阿眸,我们回家。”张婴近前从李氏怀里抱过幼女。
甚至全然不顾幼女咿呀的声音,转身就离开。
第十三章狠下心肠
()张曦是大哭大闹,从浣洗局、经陶乐园、出千秋门一路回到和惠坊张府。
到家时,嗓子都彻底哑了。
发不出声音。
她不明白,那一辈子里对她千依百顺的阿耶,为什么会罔顾她的意愿,她对胡妪的喜欢,已表现得那么明显,阿耶为什么不替她把人要过来。
不过是浣洗局一大一小两名宫婢。
那一辈子里,她连宫里珍藏的前朝名家字帖,随口一说,阿耶就替她拿到,并让她送给阿顾。
找到胡妪时,有多欢喜,离开时,就有多失望。
她先是伤心没能带走胡妪,在不能开口说话的情况下,只能通过哭闹来表达自己的意愿,只是出生以来,她的哭闹,头一回失去了作用。
后来,却是伤心阿耶的冷淡,她哭得那样厉害,阿耶似没看到一般,板着张吓人的脸……
回到张府,早已得了消息候在二门上的华氏,忙地伸手从夫君张婴手中接过孩子,却听到夫君叮嘱,很是急切,“估计伤了喉咙,赶紧让府里的疾医瞧一瞧。”
“到底怎么回事?阿眸向来乖觉懂事,怎么就哭成这样了?”华氏望着奄奄一息,似已昏过去的女儿阿眸,心疼不已。
哪怕此刻昏了过去,还有阵阵叹息声传来。
才多大的孩子,竟然会伤心成这样。
平日在家,尤其和阿苟在一起,也常有哭闹,但华氏看得很清楚,女儿那全是为了气长兄,有一多半是在干嚎。
哪里像这一回,数九寒天,哭得脸上泪痕斑斑,头发和襁褓全湿了,分不清是泪还是汗。
华氏担心这忽冷忽热,容易让孩子受冻,急忙进了屋,亲自给孩子拭去身上的汗,又换了身干爽的衣服,想起那几个夭折的孩子,着实担心。
之后把孩子抱在怀里,都不愿意假手傅姆及婢仆。
华氏悬了半夜的心,后半夜,果然发起了烧。
“……你看你干的好事,进一趟宫,孩子就烧成这样了。”迷迷糊糊中,张曦只觉得好似置身于一个大火炉中,四周滚烫得厉害,来来回回,摇摇晃晃……还有耳畔那略带气急败坏的责备声,又显得格外温柔与亲切。
熟悉的苏合香味道。
令人忍不住靠近。
“要是阿眸出了事,我跟你没完。”华氏瞧着张婴抱着幼女在房里转来转去地哄着,额头上的温度却一直不曾降下去,急得都快要哭了。
连枝灯火下,张婴脸上带有几分自责。
尤其听到小女发出哼哼哧哧的闷声,都不由自主往怀里搂紧几分,生怕有失,心里多多少少有几分后悔,今日太过冲动,被怒气冲昏了头脑。
他不想再进那个宫,也不愿意与宫里再有瓜葛。
更何况,只是浣洗局中的一名宫婢,他实在不明白,小女儿怎么会突然去了那里,还喜欢上那里的人了。
宫里的那些女官内侍就更可恨,竟传出,阿眸是怪物、妖精的闲言风语。
没听过生而有灵吗?
那是前世有慧根之人,非凡夫俗子可比拟,自己没见识就罢了,一帮蠢货倒做起了长舌妇的行当。
一个将将要满三个月的奶娃娃,不过稍显聪慧些,不会说话,只会哭闹,竟让他们说成的妖怪附身。
还有珍娘……
脑海中闪过那张过于狰狞的俏脸,早已不是当初,姑奈山中的少女,脱去了天真与稚嫩,变得张扬和成熟。
自从上次入宫后,张婴已能够感觉出来。
她的那些话,不只是嘴上说说,她真的会那么做。
他身后有妻儿,有张氏一族,有清河张氏的累世名望。
——*——*——
大魏宫中,弘德殿内。
杨中侍刚让内侍端上来的,摆放整齐,分门别类,高高堆起的奏章,哗啦一串响,让杨太后伸手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全扫落到地面。
“你说,我对他还不够好吗?”杨太后咄咄逼问,一对长眉入鬓,面庞绯红。
“功名前程,官位爵禄,孤现在都能给,他却不要,他要辞官,要带华氏那个贱人回清河,回东武城,回姑奈山。”
“那我这些年,又算什么。”
说到这儿,杨太后突然气极反乐,伤极反笑,“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孤不舒心,谁也别想舒心。”
殿内静悄悄的,兽炉中沉香袅袅升起。
杨中侍早已吓得匍匐在地,听了这番话,暗自庆幸有上次的经验,张侍郎来一趟,俩人不欢而散,太后心情极为糟糕,怒气冲天。
所以,一开始他就遣退了殿中侍候的闲杂人等,留下的都是心腹。
“娘娘,老奴倒是有一法子。”旁人皆不敢动,杨中侍突然出了声。
他素来有智多星的外号,杨太后目光果然转到他身上,“说。”
杨中侍伸手对着自己脖子,比了个杀头的手势,“既有人作祟,娘娘不如直接结果了她,只要张侍郎成了鳏夫,没了个碍眼的,就没人在中间阻止娘娘和侍郎了。”
只是话音一落,却听杨太后喝斥了一声,“蠢货。”
鄙夷的目光望向杨中侍,那眼神,仿佛真像在看蠢货。
到底是自己身边人。
片刻,又解释道:“你觉得李庶人,当初孤把她一刀杀了,会比她如今待在瑶光寺里还痛苦?留着她,还能逗个乐子呢。”
“这些士族女,最在乎的不就是颜面和骨气嘛?”
“孤如今就要折了她们的颜面,打碎她们的骨头。”
杨中侍瞧着杨太后面色凌厉起来,眼神越发幽黑,忙附和,“娘娘说的是,是老奴想差了。”
杨太后轻哼了一声,右手拇指摸了摸左手的小指头,呢喃道:“李庶人在瑶光寺,大约也太寂寞了,孤得想想法子,让她们做成堆才好。”
沉吟片刻,却对杨中侍招了招手,“你立即去一趟御史台,告诉朱俊,让他好好查一下,张家,尤其是华家,出仕子弟中违法犯纪的事,限三日内,全部递到孤的案头。”
“不然,就让他腾地方。”杨太后微眯了眼,掩去了眼中那一股子狠劲。
朱俊和她一样,出身寒门,是她一手提拨上来,出任御史中丞一职,掌管整个御史台。
自从废了李庶人,她觉得御史台很好用。
既然好用,她就得用自己的人。
所以,她把整个御史台都换成由寒门子弟充任。
第十四章飞短流长
()“阿苟,你跟人打架了。”
七郎张昕一从外面回来,就让阿姐张昑给逮了个正着,用衣袖来遮脸都已经来不及了,“阿姐,你怎么过来了?”
他还想着悄没声息地回到自己院子里,让傅姆陈氏偷偷给他消除一下脸上的伤口。
不想,这个时候,阿姐会在他的院子里。
阿姐素来是个大嘴巴,又好管闲事,看来是瞒不住了,张昕忍不住哀声叹气,连连呻吟几声。
“到底怎么回事?”
八娘张昑近前,精致的眉眼微蹙,手指头刚一碰上张昕肿起来的颧骨,就见张昕忙不迭地闪躲,“阿姐,痛呢,求你可别戳了。”
“知道痛,还和人打架,阿耶送你进国子监,是让你去打架的不成。”八娘张昑张口就训斥了一顿,然嘴上这么说,却不忘揪着阿弟往屋子里走。
一边吩咐婢女打热水,拿擦伤膏,一边又遣人去请府里的疡医。
“阿姐,拜托你了,这事别让阿耶阿娘知道。”
一听要请疡医,张昕青青紫紫的脸庞上,立马挂起了一抹讨好的笑容。
“想让我瞒着也行,”
张昑没有拒绝,而是笑眯眯引诱道:“不过,如果要我帮你在阿耶阿娘跟前打掩护,你就得老实告诉我,为什么打架?”
“要是不实,你该知道,阿耶的戒尺可不长眼的。”
说完,张昑还不忘威胁一番。
张昕只觉得无比悲催,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真是怕了你,都告诉你还不行。”
“今日杨继宗和宇文安在国子监说阿妹坏话,说阿妹是怪物妖精转世,我带着阿固,把他们俩揍了一顿。”杨继宗是杨国舅的次子,杨太后内侄。
宇文安是尚书令、护军将军、彭城王宇文浩长子。
张昕口中的阿固,则指贺若隆,小名阿固,比他小六岁,算是他的远房表弟,两人的祖母,是堂姊妹关系,都出身清河崔氏。
他没说,四个人的口角之争,发展成肢体冲突,最后引发了一场混战,又分成两派,变成了寒门子弟和士族子弟的大战。
约战的地点,也从国子监转移到长秋寺里。
当时可说好了,谁要是把打架的事说出来,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更何况,他的阿妹,可不许外人胡说八道。
虽然最后他受了点伤,但也把杨继宗和宇文安直接揍趴了,揍得他们不得不改了口。
“一群混帐,不积口德。”几乎阿弟张昕的话音一落,张昑就生出同仇敌忾之感,张嘴唾骂了一句。
只是瞅着阿弟一张似开了颜料铺子的脸,看不出丝毫俊美的痕迹,不由多了几分怀疑,“阿苟,就你这张猪头脸,你真打赢了?”
“当然。”
张昕回答得干脆响亮,身为男儿,战斗力可不容许质疑,哪怕是他的亲阿姐也不行,“你不信,去问问杨家大娘子,就知道杨继宗的惨样了。”
杨家大娘子,即杨国舅长女,名昭容。
他知道,阿姐张昑回京后,在一次赏花会上,见过杨大娘子一面,印象不错,和婉娴静,观之温柔可亲,还私下里嘀咕了一句,“歹竹出好笋。”
——*——*——
且说,张婴和华氏因小女儿张曦一场病,心力交猝,又有大女儿张昑帮忙遮掩,倒没有发现儿子张昕在外面打了架,还受了伤。
自清晨退了烧,小女儿却是一副病焉焉的模样,惹得夫妇俩心疼不已。
张婴遣人往门下省递了休假条,又提交了辞呈。
一开始,张曦是打定主意,不吃不喝,可后来,瞧着耶娘急得嘴上冒泡,请医拜神闹得阵势很大,心里又十分过意不去。
于她来说,胡妪是她那一辈子里的乳母,但对于阿耶来说,眼下仅是宫中不起眼的宫婢。
到底是自己亲耶娘,自来疏不间亲。
只得放弃这个法子。
纵然想通了,张曦却依旧生阿耶的气,开始喝奶后,粘着阿娘不松手,连阿耶要抱一下,都不愿意直闹脾气。
惹得华氏笑道:“病一场,倒转了性。”
又笑话夫婿张婴,“可见阿郎昨日把咱们阿眸得罪狠了,都不理你了。”
张婴浑不在意,笑呵呵地从华氏手中抱过孩子,“有气性才好,将来长大了我们阿眸才不会受欺负。”
阿眸闹腾起来,他反而更开心,至少比那副病怏怏的样子好。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面对这样的阿耶,张曦实在没折,瞅着耶娘笑颜灿烂,她心里暖融融的,气氛格外温馨,或许回清河老家也不错,没了权势,还有家人。
只是走之前,她还是想帮帮胡妪,报那一辈子,一年哺育之恩,二十三年守护之情。
可看到自己的细胳膊短腿,张曦心中又升起一股绝望。
在她还没有想到法子前,一夕之间,关于她的谣言已满天飞。
张婴和华氏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彼时,八娘张昑已和人发生了几番口角,七郎张昕又打了好几架。
华氏气得砸碎了两个玛瑙手镯。
张婴召集府里的的幕僚,脸色阴沉地进了书房。
“……郎主辞官,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我让你们来,是要商议,怎么平息谣言,不是来讨论我是不是该辞官。”张婴冷着张脸,打断了身穿姜色襕袍文士的话。
在座众人静默片刻,张婴左下首位置,幕僚穆行壮着胆子提醒道:“郎主,消息的源头,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解铃还需系铃人,杜绝了源头,才能解决根本。”
张婴一听,眉头皱得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了,“就没有其他法子?”问完,神情严肃地抬头望向下首坐着的六位幕僚文士,眼里带着质疑。
“法子倒有一个,就是没有老穆说的那般管用。”一位中年人斟酌着开了口,他名唤陈义,和穆行俩人出自张家部曲,跟着张婴最久。
“你先说说看。”
“某的法子,还得郎君去请长秋寺里的主持竺可琳,竺法师出面。”
陈义知道张家和长秋寺的渊源,所以才敢说这话。
张家前任老郎主张荣任洛阳令时,曾与竺可琳常常聚在一起,谈论玄佛儒道,俩人相交莫逆。
士林中人,送给他们俩一个‘张竺’的雅称。
第十五章风声泄露
()张婴采纳了幕僚陈义的提议。
长秋寺里的竺可琳法师,是洛京闻名的高僧,精通佛道玄儒,他本身德高望重,加之佛学造诣很深,信众非常广,以至于长秋寺香火鼎盛,香客如云。
因此,张婴希望由他出面,借他金口,帮小女儿说一句话。
平息洛京城中传扬纷纷的谣言。
张婴先亲自去见了竺法师一面,恰巧次日有一场大法会,由竺法师亲自讲授《般若经》,参加的人皆是京中名流。
于是,第二日一大早,张婴给儿子张昕多配了两个通武艺的仆从,送他去国子监,才和华氏乘坐牛车带着两个女儿往内城长秋寺里去。
“你真的都说好了?”车上华氏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说起来,她也是竺法师的信众,所以有些不敢相信,在她心目中,高山仰止的竺法师,愿意按照夫君编的话对外替小女儿张曦正名。
毕竟张婴编的那番话,她听了都私以为太假了。
“当然,都说妥当了,我做事你还不信,尽管放宽心。”
张婴安抚华氏一番,摸了摸小女儿因病一场明显瘦下来的脸蛋,有些心疼,“阿眸,你一向聪慧,等会儿到竺法师面前,记得机灵点。”
“人多也不要怯场。”
张曦听了,心里不由吐糟:她才不会怯场,那一辈子里,她连上朝的太极殿都去过,当时底下站着的,可是整个大魏朝的国之砥柱。
只是她知道,那日在宫中的出格表现,给自己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也让阿耶阿娘操碎了心,又累及阿姐和阿兄,所以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在阿耶碰她脸蛋的时候,咿呀两声,却不敢再点头或摇头了。
这是一个名能成人,亦能毁人的时代。
她不能背上怪物妖精的名声。
阿耶阿娘也不会眼睁睁看她背负这样的名声,甚至断了活路。
长秋寺的法堂很大,内可容坐千余人。
张曦他们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到场了,要知道时辰还早,离法会开始还有一个时辰,由此可见,竺法师的法会在洛京有多受欢迎。
“哟,你们也过来了,这就你们家那位…………”
迎面一位穿得花团锦簇的妇人,很是夸张地打招呼,恨不得全场的人都能听到,然后话说到一半,眼里的畏惧之色格外明显,神态中更带着退避三舍的架式,“你们怎么还敢带她出门。”
说着,还挥了挥手中的绢帕,似担心沾惹了晦气一般。
全场的人都往这儿看,有畏惧的、有嫌弃的,当然免不得有好奇的,八娘张昑气得脸鼓鼓的,华氏脸色阴沉能滴水,“我女儿不过聪慧些,这世道,连蠢人都能满大街跑,她一个正常孩子怎么就不能出门了。”
那妇人先还愣了一下,听到旁边有人发笑,才发觉华氏是在骂她,一下子气冲冲地道:“你说谁呢?”
“谁接话,就说谁。”
“你……”
张婴一把拦在前面,“秦夫人,这是竺法师的法会,不是吵架的地方。”
妇人不是旁人,正是杨国舅的妻子秦氏,出身市井。
称其为夫人,不过是面子上的尊称。
杨家发迹后,杨太后看不上这位大嫂,几次要兄长休妻,另聘高门贵女,只因秦氏生了两男三女,极得杨老太太喜欢,因着杨老太太的阻拦,最后才作罢。
杨太后给家里一位兄长两位弟弟封了爵位,两位弟妇都封了乡君的诰命,杨家阖门女着,唯独漏掉了这位大嫂秦氏。
偏秦氏不自知,来京后,一心学起了高门士族家妇人的作派。
希望杨太后对她改观。
殊不知,西施效颦,邯郸学步,身上的那副浮夸与做作,渐渐沦为京中的一大笑柄。
那一辈子里,秦氏就是杨昭训的软胁,碰不得。
一碰,杨昭训就跟炸了毛的猫一般,反应格外激烈。
且说张婴这一出面,秦氏口中的那个你,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旁的话来,张婴见她呆怔站在那里,掩去眼中的厌恶,携妻女去预定的位置上坐着。
原本想看好戏的人,一个个暗暗称奇。
秦氏仗着杨家,这半年多来横行洛京贵妇圈,什么时候这么认怂了。
旁人不知秦氏,秦氏却自己心里发憷,近来,夫君杨铁柱可与她交待过:碰上华夫人她怎么闹腾都行,说不定还能讨杨太后的欢喜,高兴起来,赐她一个诰命。
但碰上张侍郎,可不能起冲突。
所以,才有了刚才一幕。
张婴挺身护住妻女,也赢得了一众目光,不乏有好事者,赞叹华氏好命,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又出身大家等。
秦氏一听,陡然冷笑一声,“华家怎么了?”
“平原华氏是望族,难道还比赵郡李氏显赫,李家当初一后、两公、三将军、五开府,方伯十余人,现在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谁知道华家,会不会是下一个李家。”
这话一出,四周都噤了声,华令仪气得身子发抖,想怼回去,自两汉起,外戚之家鲜少有善终者,却让张婴给拦住了,轻声道:“不过一介市井之徒,骤然得势,和她计较,没的辱没了身份,徒添笑尔。”
“我气不过。”华令仪咬牙切齿道。
“今日我们是为阿眸的事来的。”张婴说道,又望向大女儿张昑,“阿明也别生气了,瞧阿眸笑得多好。”说着,伸手来抱华氏怀里张牙舞爪的小女儿。
张曦却不愿意,攀着阿娘的脖子,不愿意松手。
她笑是因为她想哄阿娘和阿姐。
并且,听了秦氏的话,她心里也微微咯噔了一下,平原华氏也是士族中有名望的大族,然而,那一辈子里,她却没见过外祖家的人。
秦氏人蠢,但她是杨家人,消息往往是最灵通的。
那么毫无疑问,杨太后没有动阿娘,却打算对华家出手了。
张曦能想到这一点,浸淫官场数十年,又对杨太后有所了解的张婴,同样也想到了,整个人似往寒冰窟里走了一遭,浑身冒冷气。
直到竺法师过来法堂,才回过神。
第十六章与佛有缘
()“……这孩子是天上星宿下凡,生而有神光,故灵慧天成,且与我佛有缘。”
随着竺法师浑厚的声音响遍全场,法堂内,众生相,神色各异,却无人发出质疑,仿佛天下星宿下凡,灵慧天成,从竺法师口中说出,那就是已下判定。
唯独有质疑的两人。
张婴却只敢在心里纳闷:他可没让法师说,后面那一句与佛有缘,他来请竺法师帮忙,是要为女儿正名,可没想过要送女儿入佛门。
躺在竺法师怀里的张曦,她还说不了话。
与我佛有缘,是什么鬼东西?
她可不信佛。
而且,在那一辈子里,她是尽量避而远之。
张曦伸手就抓了一把竺法师灰白的胡须,这老秃驴,最喜欢度人出家了,那一辈子里,总说阿顾有佛心,劝阿顾出家为僧。
把她气得,差点要一把火烧了长秋寺。
还是阿顾玩笑似的说了句:阿眸,红尘中有你这个牵畔,我六根未净,哪能出得了家,成得了佛。
她当时,听得心头甜滋滋的,才让长秋寺逃过了一劫。
没想到兜兜转转,如今,老秃驴竟说,她与佛有缘,也不怕西方如来佛祖气得跑到中土来揍他一顿。
真是眼瞎了。
她才不要与佛有缘,而且,这辈子,她要从一开始,就杜绝阿顾与寺院接触,与这老秃驴接触。
“这孩子与佛有缘,让她在寺里住上一段时间,受梵音佛语洗涤,使得将来不为聪明所误,佑得此生平安喜乐。”
后面这句话,说到张婴和华氏的心坎里去了,他们也盼着女儿一生平安喜乐。
但要在寺里住上一段时间,华氏一想到女儿尚小,就不愿意。
张婴也不愿意,然众目睽睽之下,却又有那一句不为聪明所误,他也担心,聪明太过,慧极必伤。于是勉强点头答应,“既然法师这么说,年后,就让阿眸住到寺里来。”
先拖一拖再说。
竺法师看了眼张婴,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打算,心里微微叹息一声,他是真看出这孩子与佛有缘。
第一眼,好似看到这孩子身上有一道若有若无的佛光笼罩。
似冥冥中与佛门有牵涉,感受到了一种无可描述的玄妙之境。
偏最该信他的人,却不信他。
罢了,凡事不可强求。
“也好。”竺法师把孩子递了出来,张婴忙地伸手抱过孩子,他是真怕竺法师要把阿眸留在寺里。
张曦重新回到阿娘怀里,才舒了一口气。
她再也不要见这老秃驴了。
受梵音佛语洗涤?
笑话,她那一辈子里,常听阿顾诵经,可阿顾那样好听的嗓音,也成了她的催眠曲,每每昏昏欲睡。
今日也不例外,白日很少睡觉的她,直接在法会上睡了过去。
张曦再醒过来时,上午的法会已经散场,阿耶阿娘带着阿姐在大斋堂用午食。
“小娘子醒了。”守在旁边的傅姆抱起张曦,先给她端了尿,一边让李氏给喂奶,一边派个小婢女去大斋堂那边说一声。
等吃饱喝足了,阿耶阿娘他们还没有回来。
张曦却不愿意再待在这客房,于是伸手指着外面,咿咿呀呀叫了起来。
长秋寺不比大魏宫,她对长秋寺极熟,闭着眼都能找到路,既然过来一趟,她想去寺院后面的经幢前,看一眼那株高大的桑树。
六年后的暮春时节,她将与阿顾在桑叶树下初遇。
傻傻地递给她一捧紫红色桑葚,还有那一双染了乌紫色汁液的小手,因爬树而脏了褶了的素麻孝服……
六年,感觉还要等很久。
她从来没有离开阿顾这么长时间,张曦心里叹息一声,眼下只能睹物思人,先去看看那株桑树。
是否茂盛茁壮依旧?
相比于客舍与供养塔的人来人往,经幢前的人很少,也极为偏僻安静。
经幢全部由石料雕刻而成,上面刻有经文,起宣传的作用,尤其长秋寺里《盘若经》的刻版,出自前朝书法大家之手。
不仅令天下高僧前来观瞻,也时时有士林中的书法爱好者,前来观摩拓印。
那一辈子里,阿顾就对这上面的书法,很是痴迷。
哪怕后来阿顾未及弱冠,书画双绝的名号,已响彻天下,但每每来一趟经幢,他仍旧觉得自己有所不足。
每每都有新的收获……
一行人来到经幢前,最先入眼的,不是那株有黄褐色躯干的高大桑树,而是树底下坐着的光头小和尚。
仰头望天,两眼茫然。
身上穿着袈衣,挂着小叶檀佛珠,应该不是普通的小沙弥。
一张脸如同白玉般精致漂亮,五官也很深刻,唯有一双眼,没有神采,仿佛木头人,张曦他们一行人走近,他没有动。
张曦咿咿呀呀叫了几声,他也没反应。
坐在树根下,一动不动如泥塑石雕。
只一会儿,张曦就失去了耐心,一介陌生人而已,于是伸手摸了摸入冬后叶子全掉落的桑树,觉得无比的熟悉亲切。
顿时间,心头一阵暖烘烘的,通体舒畅。
以至于傅姆怕她冻着,几次收回她的手,她都不愿意,咿呀直喊叫,不顾寒风凛冽,双手抱着树干不撒手。
一离开桑树,够不着,她就有哭的架式。
傅姆只觉得哭笑不得,小娘子是又喜欢上这株树了?
她满脸无奈何地望了眼旁边的李氏,李氏回之一脸莫可奈何,心里也纳罕:怎么自家小娘子这么喜欢树。
上回在宫里,也摸了一下浣洗局前面的那株榆树。
李氏心里已打算向郎主夫人建议,在屋子里多放几株盆栽。
“哎哟,净空,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突然一个年青的小沙弥跑了进来,抱起树根下的小和尚。
张曦才发现,那个小和尚挺小的,看着才三四岁。
此刻突然被抱起来,也没有丁点儿反应,不会是个傻的吧?
那个小沙弥似才看到她们,忙行佛礼道:“惊扰各位了,你们怎么来这里了?”他一眼就认出张曦,“张家人正在找小娘子,你们也早点回吧。”
“多谢提醒,我们这就回了。”傅姆回之一礼。
小沙弥没有多停留,抱着小和尚往外走,嘴里还不忘念叨,“不是和你说过许多次,现在外面冷,不许往外乱跑,怎么就不听。”
“哎,和你说也白说,你就是个傻子,偏法师说你有佛心,还收你为徒……”
第十七章不背污名
()这是竺法师的徒弟?
徒留张曦一行人惊愕不已。
别说小沙弥嘴里言明小和尚是傻子,就是傅姆和李氏等常带孩子的人,刚才也瞧出来了,那小和尚的确不同于常人。
而张曦惊愕之余,却不由心里嗤笑:估计老秃驴,又开始骗人了,傻子都能让他说有佛心。
张曦无比庆幸,那一辈子里,阿顾没有让老秃驴给骗去,收为徒弟,不然得和傻子混成同门师兄弟了。
只是那一辈子里,她没听过竺法师有徒弟。
张曦皱了下眉头。
不曾存在的人出现了,张曦心底里有些不踏实……
因华氏是竺法师的信众,下午的经诞课,他们一家也依旧参加了,相比于早上进法堂的冷清,这回上前和华氏攀谈及打招呼的人多了起来。
甚至还有人摸摸张曦的发顶,好似能蹭点神光一般。
张曦不想表现出异常,整个人都焉焉的。
接着,下午又睡了一觉,似把今天的觉都睡完了。
直到坐上回家的牛车,张曦才醒过来,倒惹得华氏有点担心,“这么个睡法,别到晚上,又睡不着闹腾。”
“你什么时候见过她夜里闹腾了。”张婴一点不担心。
“我看阿妹是把竺法师的讲经课,当成了催眠。”
八娘张昑的话音刚落,张曦欢喜得整个人往阿姐怀里扑腾,果然是:知我者,阿姐也。
华氏连着喊了两声慢点。
张昑忙不迭地伸手接过妹妹,“看来阿妹听懂了我的话。”
“别胡说,她哪里知道,我今日算是看出来了,阿眸只是对声音比较敏感些。”要不然,往常白天不睡觉,精神很好,一听竺法师讲佛经,就开始嗑睡。
“我也这样想。”张婴含笑附和妻子一声,脸上若有所思。
一行人回府,刚下车,门房老杜急跑过来禀报:“郎主,夫人,六房的张大夫过来了。”
“他?来多久了?”
张婴点点头,似在预料之中,老杜口中的张大夫,是指十三叔张腾,出自清河张氏六房,是六曾祖叔的孙子,现任谏议大夫,从四品。
所以,称其为张大夫。
“有两刻钟左右,穆主薄在延客厅陪着。”
“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张婴说完,回头看了眼华氏,瞧出她眼中的担心,遂笑了笑,“晚食你们娘儿几个一起吃,不用等我,见了十三叔,我还得和老穆几个去书房商量点事情。”
然后,人直接往延客厅走去。
穿过萧墙,张婴一张脸蓦地沉了下来,不复方才的轻松,抵达延客厅台阶时,伸手捏了捏眉心,收拾起情绪,才迈步往厅内走去。
“郎主回来了。”穆行一见张婴进屋,忙地出声,打破屋子里沉闷的气氛。
张婴一进大厅,就瞧见坐在上首位置,黑着张脸的十三叔张腾,快速走了两步,喊声阿叔,行了揖礼,“侄儿这两日正要去找您,不想您老先过来了。”
“你把什么都干了,才想起去找老夫,是不是有点迟了。”张腾身上还穿着绛色朝服,头戴顶梁冠,说话时,山羊胡须一颤一抖,可见情绪之激动。
“你最好能给老夫说个一二三出来,要不老夫今日饶不了你。”
天色已暗,屋子里已点起了连枝灯。
张腾跪坐在上首,张婴却依旧站着,神色很冷静,似丝毫不受张腾的情绪所影响,对穆行使得了眼色,遣退了屋子里婢仆,才缓缓道:“阿叔,二十年前,我就与杨太后相识。”
“十七年前,阿娘派人给杨家送去了许多布帛粟黍,令杨父一个月以内嫁女,并说了句:士庶之别,有如天壤。”
“我若还在朝中为官,到时候反而会连累你们的。”
张腾的怒气,早在张婴说出第一句话时,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只余下震惊与心惊,脱口问道:“这么说,近来有些传言是真的?”
张婴颔了下首,却不欲多说,“阿叔是在傅叔那儿看到我的折子的。”
看来,他递的那道辞呈应该还压在门下省,应是递到御前,让杨中侍给打了回来。
门下省六位侍中,傅侍中出身清河傅家,傅氏与张氏世代联姻,有通家之好,如果他没猜错,大约是傅悦透出来的消息。
“是呀。”
张腾脸上多了几分尴尬,想起那些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迟疑了半晌,才弱声道了句:“可我听老傅说,上头没有准许你辞官致仕。”
明显不如先前气势如虹,矮了许多,甚至招呼张婴在他下首坐下。
“五郎,张家如今,除了几个地方大员外,大房阿德任正四品大理少卿,算是官位较高的,除我外,你十五叔,至今还在从六品的太常寺丞上蹉跎。”
三房的十五叔,名康,小张腾一岁,出仕为官已有三十余年。
清河张氏目前在京出仕有十余人,却没有资质拨尖者。
张腾想到这一点,就不愿意放弃,“但你不同,你年纪轻轻就已位列三品中,距离一部之长,三公之位,可以说招手在望。”
“况且,我观杨太后自掌政以来,虽重用寒门,但对清河籍出身的士族官员,也颇有照顾,算是个念旧情的人。”
“你不妨……”
“阿叔想让我做什么,”张婴冷声打断了张腾的话。
张腾面对那双盯过来幽黑冷凛的目光,不由心生几分畏惧,过后又有几分恼羞成怒,他好歹是长辈,于是吹胡子瞪眼睛,故张声势,“老夫知道你自小主意大,老夫能让你做什么,只是告诉你一声,做事前,多想想家族。”
“你才多大,老夫和阿康都没想致仕,你倒要致仕了,你比我们还老不成。”
“我在辞呈上写得很清楚,我只是厌倦官场。”
张婴收回目光,又不温不火提醒道:“阿叔与其在这儿劝我,耗费时间,不如多花点时间好好规劝族中子弟行为,别让他们犯事,让人揪住把柄。”
“至于要图富贵,阿叔也好好想想,赵郡李氏的下场,您总不愿意让张家蹈其覆辙?”
“阿婴唯愿此生堂堂正正,名声清白,不希望自己身上背负污名。”
第十八章乱臣贼子
()张腾没有留在府里用晚食,甩袖走了。
张婴亲自送至门口,然后转身至书房,写了两封书信,连夜嘱咐陈义,派人分别送往清河张家与平原华家。
“明日一早,你遣人去一趟华府,请伯强过来一趟。”张婴吩咐道,两手揉了揉太阳穴,极为疲倦,却不敢懈怠。
心中那根弦自今日上午听了秦氏的那番话,就不曾松懈。
几日前,妻弟华雄,即华伯强在朝堂上被撸了官,他原没有在意,当时还觉得弟妇卫氏小题大作。
现在看来,怕是没那么简单。
或许,从一开始,杨太后就准备下手了。
想到这种可能,张婴脑袋里有一瞬间的空白,到底,终究……就如他所说,她已不是姑奈山中一介樵夫之女,而是大魏朝的皇太后。
心中涌起一丝苦涩。
此刻,相比于书房的沉重寂寥,内院却是欢声笑语,热闹温馨。
“小十六,小十六……”
耳边魔音不绝,使得张曦不得不正视大兄张昕今晚带回来的小胖墩,身材胖乎乎圆滚滚的,一张肥嘟嘟的脸,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五官。
今日长秋寺里竺法师的证言,很快就在洛京风传开来。
大兄和小胖墩在国子监都听到了风声。
小胖墩好奇:天上星宿,长成什么样?
兼之,大兄张昕近日一直在自己一群小跟班面前吹嘘:小妹聪明伶俐俐,生得玉雪可爱。
所以,小胖墩直接缠着张昕来了张府。
俩人进屋的时候,大兄喊了声阿固。
可把张曦唬得一惊一乍,她以为是她日思夜想出现幻觉,听到她的阿顾来张家了,当看到那张胖脸时,她仔细盯着他瞧了半天。
才发觉,来人不是她的阿顾。
而且,又发觉小胖墩的五官分开来看,都很精致,好像还有几分熟悉。
只是拼到一张圆脸上,却有点儿惨不忍睹。
张曦摇摇头,她喜欢美人,她的阿顾,清明俊朗,颜如美玉。
在她眼中,世间男子,鲜有所及。
因此,对着小胖墩,她自是没兴趣,甚至,连相似的称呼,她都觉得会影响她家阿顾以后的名声。
小胖墩的小名,竟然叫阿固。
要是张曦能张口说话,她一定要让眼前的小胖墩改小名,还有,该减肥了。
“小十六好胖,白嫩嫩的,肉乎乎的,像蒸饼。”
一听这话,张曦瞬间鼓圆了眼,到底谁胖了?
白嫩嫩的?肉乎乎的?像蒸饼?
什么形容?
“阿兄,你看,小十六理我了,眼睛都要鼓出来了。”
张昕听了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守在一旁的八娘张昑忙地截住小胖墩的手,“阿固,不许指阿妹的眼睛。”
“阿姐。”小胖墩倚靠在张昑怀里,“小十六的眼睛,漂亮。”目光盯着摇篮里的张曦直瞅,又忍不住去摸张曦的眼睛。
却让手疾眼快的张昑给拦住,“阿固,很晚了,你和阿苟跟陈傅姆下去歇息,明儿还得早起。”
“我不困。”
“听话,你今晚和阿苟住一起。”
“再晚一点。”小胖墩直接在张昑怀里耍赖皮,还不忘记,伸手去戳一戳张曦的脸蛋,张昑一时不察没拉住。
在张曦眼中,俩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自是不会和一介小屁孩计较。
“阿固,你不听话,我现在就让人送你回贺若府,以后不许来我们家了。”张昕上前拉住小胖墎的胳膊,一把擒住他往外拖。
到底身高上的巨大差异,小胖墩哪怕胖,落在张昕手上,也没有反抗之力,只得瘪瘪嘴,“行行,我跟你走。”
贺若府?
望着小胖墩离去的方向,张曦若有所思,京中姓贺若的,只有卫国公、车骑将军府那一家子,并且,和他们张家有亲戚关系。
那一辈子里,她六七岁上学习牒谱,背记牒谱的时候,才发现两家有亲。
然而,那时节,两家已经没了来往。
卫国公府,日渐露出颓势。
“阿妹怎么了,这是喜欢阿固,舍不得阿固走?”
张昑抱起怔呆住的小妹,她可没忘记阿固一进来,小妹盯着人家瞧,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他是姨祖母家的小孙子,名叫贺若隆。”
“论起亲戚来,他和我们是同一辈的表兄弟,以后你可以喊他一声阿兄。”
贺若隆?
那个起兵反叛、攻入洛京的乱臣贼子?
如果不是名字巧合?
瞬间,张曦似遭五雷轰顶,目瞪口呆震惊到了无以加复的地步,连最讨厌的口水淌出来犹不自知。
“怎么流口水了?”八娘张昑有点儿嫌弃,把张曦递给旁边的傅姆。
从外面进来的华氏见了,一手接过,“你替她擦一下就好了,自己妹妹倒嫌弃,好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没流过口水似的。”
说完,没好气地笑瞪了张昑一眼。
八娘张昑立即抗议,“阿娘,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的。”
“行了,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
华氏低头看了眼怀里愣愣的小女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含笑道:“我们阿眸困了,也该睡觉了。”
心里庆幸小孩子就是觉多,明明白天睡了一天,到了晚上往常的时间点,仍然撑不住要睡。
看来,她白天的担忧,完全多余了。
“阿娘,我算是看清楚了,您这心都偏到胳肢窝里去了,有了阿妹,就把我撂一边。”
“你说什么胡话,这么大了,还和妹妹争,也不知羞。”华氏似看笑话一般,瞥了眼大女儿,然后接过傅姆递上来的绢帕,替小女儿拭去口水。
又不忘夸赞,“我们家阿眸最爱干净,都不怎么流口水。”
“不行,我要找阿耶哭去。”张昑有些夸张地故作哭状,起身拨腿就要往外走。
刚走至门口,却让华氏给喊住,“阿明,你站住,你阿耶最近事多,你别去烦你阿耶。”
“知道啦。”
张昑脚步未停,远远回应了一声,声音很大,人已没了踪影。
张曦是让这一声给吼回了神。
不曾注意到眼前,阿娘和阿姐的嘴角官司。
她终于想起来了,她为什么觉得贺若隆五官熟悉。
此刻心里后悔不迭,她刚才应该甩他一巴掌,踹他两脚。
第十九章新仇旧仇
()如果不是因为他,因为他叛乱带兵攻入洛京,阿耶不会死,张家不会有覆族之难,她的阿顾,不会被关进监狱。
她也不会,让顾家那帮势力眼给毒死……
可是又很明显,他不希望她死的。
张曦此刻无法想明白,他为什么会在她临死前,赶来顾府。
临死前,他还威胁了她一把,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放过阿顾。
她虽然死了,但还是希望她的阿顾,好好活着,只是那样一个干净纯粹的人儿,她死后,怕是在顾家生活不易,更别提,他能不能从伤心中走出来?
使得她希望阿顾伤心,又不希望阿顾伤心。
一想起阿顾,张曦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萎靡不振。
好在是晚上,华氏只以为她困了,耐心哄着她入睡,近来她颇粘阿娘,除了喝奶外,傅姆乳母一概不要。
所以,哪怕她依然会尿床,华氏却带着她一起睡,没有把她扔给傅母。
次日清晨,几乎天一亮,张曦就睁眼醒了过来。
抛了往常懒床的习惯,傅姆给她换了尿布,喝过乳母的奶后,她不愿意再睡了,扒着阿娘不松手。
“今日精神这么好。”华氏抱着女儿,含笑逗弄道。
张曦咿呀回应两声,她将要面对仇人,自然得精气神十足。
她记得,往常大兄去国子监前,都会来这儿给阿耶阿娘请安,昨晚阿耶没回内院,大兄要先去一趟书房,晚一点才能来内院。
贺若隆住在张府,肯定会随同一道过来请安。
“阿眸也醒了。”七郎张昕人还未进屋,声音就传了进来。
紧接着,就是小胖墩贺若隆洪亮的声音响起,“小十六是在等我。”人进了屋,先向华氏行了礼,就往张曦身前凑。
张曦忍不住翻白眼,等他?他得有多大脸?
绝对不容许有这样的误会,张曦想也没多想,伸手就朝贺若隆白胖的脸上摁去,可惜没什么力道,反而惹得贺若隆咯咯笑了起来。
张曦气愤得松了手,打算一手臂甩到他脸上,却让华氏给抓住,不让她乱动,“这丫头大约昨日白天睡多了,今儿醒得早,精神格外好。”
华氏解释一句,吩咐婢仆传早食,然后招呼长子和贺若隆用早食,“时候不早了,用完早食,就得去国子监,不然得迟到。”
说完,又有些庆幸,学子去国子监的时间和官员上早朝的时间是错开的,官员上早朝要提前两刻钟。
这样一来,不至于路上堵。
食不言,寝不语。
婢仆端上早食后,堂中很快安静下来。
今日早食,有七郎张昕最喜欢的髓饼,他一口气吃了三个,旁边的那碗麦粥,都没有动一下,贺若隆和他一样,只喝了碗麦粥,连着吃了十个饼。
张曦在旁边看着,都替他觉得饱得慌。
这么能吃,难怪长成球样。
华氏也有些吃惊这孩子能吃,不过,昨晚上已见识过了,又听贺若家的仆从说起贺若隆食量大,故而,没有像昨晚那样出面阻拦。
早食过后,婢女端水进来服侍着洗手漱口。
喝了口蜜水,贺若隆看了眼高几上的漏壶,又见外面天色灰蒙蒙的,不由打了个哈欠,“平常,我这个时候才起床。”
张昕立即抢白道:“你家住内城,离国子监只要两刻钟,我家住外城,离国子监比较远,又得过桥,至少需要半个时辰,当然得提前出门。”
“走了。”说完,张昕拉着贺若隆就往外走。
华氏亲自送他们的出门,上牛车前,贺若隆挣脱张昕的钳制,跑到华氏跟前,和华氏怀里杏眼圆溜的张曦打招呼,“小十六,我下午还来看你。”
走前,伸手捏了捏张曦白嫩嫩的脸蛋,“小十六的脸,比剥了壳的鸡蛋还滑。”
张曦大怒,她这是被调戏了。
哪怕她是个奶娃娃,但身为女娘,她的脸,也不能让小郎君随便摸的。
要摸,也只能让她的阿顾摸。
只是反应过来时,贺若隆的手已经离开,人很快就窜到牛车上去了,她挥出去的手臂,直接扑了个空。
张曦望着从侧门驶出去的牛车,两手紧握成拳,心里憋着一股气,下次,等她再大些了,她要旧仇新仇一起算。
全部从他身上讨回来。
“夫人,郎君今日早起去上朝了。”华氏身边得力仆妇慎妪的话,让华氏停住了往书房走去的步子。
又听慎妪低头细声建议,“夫人不如把穆主薄和陈主薄叫过来问问,就能知道昨晚发生的事……”
“不必了。”
华氏打断了慎妪的话,摇了摇头,“阿慎,我总得信他。”
“我还有阿明,阿苟和阿眸。”说着华氏抱着怀里的张曦,亲昵贴了贴小女儿的脸颊。
不知是不是因寒风吹拂的缘故,张曦只觉得阿娘的脸颊格外冰凉浸人,冷意直窜入心头,令她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大约母女连心。
张曦似能感觉出娘亲心中的抑郁,遂配合着咯吱笑起来,迫切想令阿娘开颜。
这几日,北风呼啸,寒意凌人。
白日里,天空阴沉沉的,似有一场大雪要下。
常住洛京的人,都知晓,每年到了腊月里,大雪纷飞,整个洛京城都笼罩在冰天雪地里,到处白茫茫的一片。
张曦最是怕冷,尤其不喜欢腊月里出门。
阿顾却是不怕冷的,所以,那一辈子里,每每到了腊月里,都是阿顾出门来找他……
且说今日早朝的气氛,一扫连日的沉闷。
上早朝的人都松了口气。
散朝后,张婴跟着傅悦傅侍中一道往门下省走去,忽然见杨中侍走了过来,拦住他们,“张侍郎,太后有请。”
周遭窥测的目光,自是不少,却都让杨中侍给瞪了回去。
张婴纵然心中早有预料,仍旧觉得窘迫不已,深吸了两口气,才没让自己失态,淡淡道:“前面领路吧。”
以往,她还能拿陛下的事作愰子,拉起一块遮羞布。
自从上次俩人谈开后,她连最基本的遮掩都不再做了,就这么直白地显露出来,显露于人前。
张婴想着接下来的见面,眉头不自觉地皱得更深了。
第二十章不留余地
()弘德殿外,寒风萧瑟,弘德殿内,温暖如春。
东暖阁毡帘掀起,一股腾腾热气迎面扑来,黄地羊树蜡染屏风旁,一位妃色宫装美人倚坐在一张轻容镶边榻席上,身子微微倾斜,斜靠左侧隐囊。
身姿窈窕,面庞秀美,手中正执一折奏疏,双目如电,熠熠生辉,认真的模样,与慵懒的体态,呈现出鲜明的对比。
偏生在她身上,看不出半点违和。
仿佛她就该如此。
美人万千神态,慵懒与认真,各有风情。
张婴心头只震惊片刻,却又释然……
“侍郎请进。”
宫人细柔的声音响起,惊醒了矗立在帘外、怔愣良久的张婴。
回过神来,张婴习惯性地要伸手去捏眉心,只是刚抬手,发觉这是大魏宫里,是弘德殿东暖阁,于是徒劳地放下手,脱靴着袜进了暖阁内。
瑞兽香炉里,随着轻烟袅袅升起,苏合香的味道,在空气中徘徊流转,萦绕鼻尖。
张婴定了定心神,没有坐到对面的方榻上,而是走至屏风旁,在案几右侧的团花菖蒲垫上跪坐下来,“珍娘。”
他不想一上来就剑拔弩弓,所以选择一种平和的方式。
抬头间,眼角的余光,瞥见的折子上的落款:朱俊。
御史台呈递上来的奏疏。
张婴状若不知地收回目光,“珍娘,我们好好谈一谈。”
“好,你说,我听。”杨太后把奏疏往案几上一合,明眸含笑,望向右侧的张婴,甚至转身靠在榻席右边的隐囊上。
“我辞官,只是感叹人生无常,正如诗所言: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我想过些清闲日子,看着清妃平安长大,再等上一两年,就能含饴弄孙,共享天伦。”
“况且近来,精神也多有所不济,常常觉得自己,人间稍远,日近松丘,所以才想着乞闲还乡。”
“一切与他人无关。”
张婴说到这,顿了一下,瞧着依旧含笑的杨太后,心底却莫名有些慌乱,一张明丽的面庞上,除了笑容以外,看不出任何别的情绪。
“从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张婴微垂下头,终究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往事种种眼前浮。
他那时,正年少。
山中少女,似得山川之灵秀,光彩炫目。
一时的贪欢,仿佛无尽的欢娱。
谁也没有去想将来。
谁也没有在意身份。
好似有那一刻,便是永恒。
只是现实往往来得太过突然,太过猝不及防……
“阿娘派人送东西去你家,我都知道,并且那些东西,是我让人挑选的。”
“纵使当年,我不娶华家女,也会娶其他出身世家的女娘,所以,你要怪就怪我,没必要去迁怒其他不相干的人。”
说到这,张婴直接对上杨太后的目光,有探测,更有坦承。
杨太后意外地撇开了眼,脸庞上的笑容渐渐消褪,及至僵硬,却并没有开口回应一声,侧着耳朵,依旧在倾听,耐心十足地等待。
屋子里除瑞兽香炉中,偶尔传来香料燃烧的噼叭响,再没有别的声音。
一时间,钟落可闻。
气氛也渐渐,由最开始的轻松,变得沉重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刻,两刻钟。
又或者只一息间。
时间越长,张婴一颗心,往下沉得越得厉害,只觉得自己快要摸不到底时,忽然听到杨太后笑问道:“怎么不编了,你继续编呀。”
话一出口,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好,我不迁怒其他人,我只怪罪你,那你就留在京都给我赔罪,让华令仪带着孩子滚回清河,五郎,只要你答应我,你们生死不复相见,我谁都不迁怒。”
杨太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张婴,颊边滚落的泪珠,早已不知何时让她拭去,此刻,头微微上扬,嘴角微抿,等着张婴的回答。
神态中隐隐有期盼,又夹杂着一丝明晃晃的不屑。
混杂在一起,有着她自己都不曾留意到的惶恐与不安。
这种情绪,只有她在初入宫时有过。
“珍娘,我和她是结发夫妻……”
杨太后似炸了毛的花猫一般,两眼圆睁,突然激动地吼出声来,“我不管。”
“名分,我不在乎名分。”
“她喜欢就让她占着好了,但她人必须立即给我滚蛋。”
一边说,杨太后动作麻利地打开案几上一张张奏疏,一一摆到张婴面前,全是御史台递上来的折子,“你好好看看,这是朱俊给我送过来的好东西。”
有巧取豪夺,有投机倒把,有作奸犯科,更有知法犯法。
世家大族,人口众多,子弟众多,必定会良莠不齐,有那成器的,更有许多不成器纨绔膏粱。
有些事情别说地方官员,连御史台都不一定敢管。
张婴扫了两眼,心里便有了大概。
然而,看到有一份奏疏时,脸瞬间的就白了,猛地抬头望向杨太后,“不可能,这是构陷。”
“构陷?”杨太后伸手拿起那封折子,“我看看。”
看完后,却是称赞一句,“我倒觉得,朱俊还挺会办事的。”
“珍娘,你不能这么做。”
“我为什么不能?”杨太后敲了敲手中的折子,自得道:“让你看过这些,我只是告诉你:只要我轻轻一推,平原华氏就将不复存在。”
“赵郡李家当初的罪名,是私造盐铁定的谋逆之罪,一旦华家私造甲盾的罪证确凿,判个谋逆之罪,也不为过吧?”
一听这话,张婴只觉得气血翻涌,无法平息,盯着眼前的女子瞧了很久,“你要怎么样,才肯收手?”
他不敢赌,也不愿意去赌。
人心,从来是经不起考验与检测。
“一你长留京中,不许回清河,让华令仪那个贱人独自滚回清河,二是我不想在朝堂上再见到一个姓华的人,有一个我就我灭一个。”
“如果办不到,我不介意,一锅全端掉。”
掷地有声,不留余地,几乎浇灭了张婴心中所有侥幸。
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谈的必要,张婴缓缓站起了身,整个人清醒许多,“珍娘,我是清河张氏子,不是东武城一介寻常庶人。”
这句话,他十七年前当面对她说过。
第二十一章宁为玉碎
()人去杳无痕,独留满室苏合香。
散落一地的奏折,宣泄着主人的不满,连捏在手心里的那张折子,都没有幸免于难,捏起了一条深深的皱褶,可见主人用力之大。
“娘娘。”
杨中侍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杨太后几乎有些慌乱地去拂拭脸庞,要整治仪容时,才恍然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罗巾揩去脸上的泪水。
方转过头望了眼杨中侍,一时回过神来,似耗尽了心力般自暴自弃,整个人无力往身后的隐囊上靠。
杨中侍知趣的没有吱声,更没有让旁的宫人内侍进东暖阁。
“他人走了?”
“走了。”杨中侍回了句,又问道:“外面已经开始飘起了雪花,娘娘要不要吩咐大长秋,预备今年陶乐园的赏梅宴?”
“没意思。”杨太后语气极淡,一番争吵后,她已是强弩之末,已没有任何事情,能提起她的兴趣,能让觉得有意思。
杀敌一万,自损三千。
从前,她无往不利,一往无前,所以才没觉得。
今日对这句话,算是深有体会。
“阿弃,你说,我会不会做错了?会不会把他推得更远?”杨太后轻声问道,又似在呢喃。
杨中侍没有立即出声,哪怕杨太后,唤了他许久不用的名字,令他心尖微颤。
他也没有出声。
果然,没有一会儿,又听杨太后自问自答,“可只要想到,他身旁有人,我就难受。”
“谁让我难受一分,孤就得让她难受一百倍,一千倍。”
“这些年来,孤所受的噬心之痛,也该让那个贱人好好尝一尝。”说到最后,杨太后的神情,都有些癫狂。
吓得杨中侍忙地唤了声娘娘,一把上前扶住杨太后,却让杨太后给甩开。
杨中侍退后两步,跪伏在地上,“娘娘,您不会做错。”
“只有身后无路,张侍郎才会回头,他那样在乎名声的人,赌不起,也输不起。”
杨中侍说这话,已选择性忘记。
杨太后作为一国之母,临朝称制的皇太后。
同样也输不起。
不顾名声,不计代价,全部身家豁出去。
“是呀,他是士族子弟,爱惜名声,他输不起。”杨太后觉得有道理,阴沉的脸色才好转了一些。
杨中侍趁着杨太后心情回缓,又提议:“陛下很喜欢张家小娘子,已经在老奴跟前念叨过好几回了,娘娘不如把人召进宫里来。”
“清妃长得很好,孤也很喜欢。”
杨太后微微眯了下眼,只一会儿功夫,便转了心思,“陶乐园的梅花宴,你让大长秋好好安排一下。”
“孤要亲自发帖子,邀请洛京三品以上官眷参加。”
“唯。”杨中侍高兴地应一声,“仆马上去通知大长秋。”
临走前,又问道:“那接张家小娘子进宫的事情,要不要派女官出一趟宫?”
“这个不急。”
杨太后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散落在地的折子,“你把这些都收起来,朱俊那边,让他一切照旧,没有我的吩咐,各项调查不许停。”
“娘娘放心,仆知道该怎么做。”杨中侍紧握住手中的拂尘,朱俊哪怕做到御史中丞,位列三公之一,但仍旧改变不了他出身寒门的事实。
在官场上,原本就遭到出身士族官员的排挤。
更何况,他竟然开始调查监视世家大族。
近日以来,已经连着遇上几波阻挠,更别提那些风言风语,冷嘲热讽,不过,眼下看来,朱俊也是个明白人,没让人一吓唬,就自己先焉了。
监狱里和廷尉署里,陆陆续续关进去的造事者,可见朱俊的手段。
他该知道,他能依靠的是谁。
知道哪头热,哪头冷,这是好事。
至少,俨然已成为太后手中的一把快刀。
——*——*——
大雪纷飞,雪花飞舞。
张婴冒着大雪、冒着严寒,赶回家时,站在府门前,久久不敢进门。
到底没有进内院,遣人进去说一声,转身去了书房。
穆行和陈义,一直守在书房,没有离开。
瞧着张婴提前回府又来了书房,还有张婴那张极为惨白的脸,俩人不约而同地猜到了一种可能,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先开口。
默默跟在张婴后面,进了书房。
房里除了伏案榻席,书架字画以及香炉盆裁,还有取暖必备的火盆。
张婴搓了搓手,打破了一室的静默,淡淡道:“事情不顺利,不要再想了。”别的话,没有多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想法,是按第二套方案进行,不过得再做修改。”
陈义问道:“郎主的意思……”
“我的意思,把谣言的内容改一下,多加入一些真人真事,借前朝旧事,隐喻本朝,也不要只在官员中传扬,让各大茶楼的说书先生,同时开始讲一个故事。”
“郎主,请三思。”
穆行先急了起来,不甚赞同,“这样一来,郎主就算是彻底和杨太后撕破了脸皮,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本来就没有了余地。”张婴扶着头回道。
穆行噎了一下,急得在屋子里打转,“那郎主的名声呢,郎主为官近二十余年,素有清名,难道要因此而葬送前程,使声名尽毁。”
“这不是一桩简单的风流韵事,如果传扬开来,坐实下来,试问郎主将何以自处,又将以在青史上留名。”
“郎主是玉石,其余皆不过瓦片,玉石焉能与瓦片相碰撞。”
张婴根本没有理会穆行所言,只淡淡问了句,“你们有更好的法子吗?”
再得到两位主薄的沉默后,又开了口,“我不能眼看着华家出事。”
“我身为七尺男儿,身为大丈夫,总得护他们周全,相比于妻子儿女,整个张氏家族,我个人污名,又算得了什么。”
屋子里静悄悄的,火盆内炭火燃烧偶尔发出来的噼哩叭啦声响。
衬得周遭愈发寂静寥落。
许久,才响起陈义略显嘶哑的声音,只听他提醒道:“郎主,您真要这么做,就得想到最坏的结果。”
张婴默然,他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把最坏的结果的都想过了。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却远超他的预料……
第二十二章恶毒咀咒
()腊月十八,杨太后在宫中陶乐园举办梅花宴,邀请京城三品以上官员眷属参加。
华氏也接到了一张梅花帖。
“那天,你就别过去了。”
张婴话音一落,惹得坐在他对面,手持梅花帖的华氏,连连冷笑,“怎么?怕我见到她,把她撕了?到时候你心疼?”
这样的话,听得张婴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没法接,也不能接。
张婴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令自己清醒一点,不至于被气昏,从而口不择言,“阿华,八娘的亲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他回洛京后,和同为给事黄门侍郎的崔亭关系不错。
俩人惺惺相惜,有相见恨晚之感。
崔亭嫡长子崔阳,年十四,未有婚配,兼之容貌出众,又涉猎经史,颇有文才,大女儿八娘张昑今岁及笄,正值待字闺中。
初次见面,他就相中了崔阳,意欲招为女婿。
私下里,与崔亭一说,俩人几乎一拍即合。
崔亭出身清河崔氏,两家为同郡望族,门户匹敌,堪为良配。
如果不是记着华氏有言在先,女婿一定要她亲眼过目,张婴差一点就要和崔亭口头上说定了这桩婚事。
“勉勉强强。”
华氏明知道张婴在转移话题,可一涉及到大女儿的亲事,便极为上心顾不得其它,“我和郑夫人已经约好了,明日去长秋寺听经,顺便让八娘和崔十三郎见一面。”
郑夫人是指崔亭的妻子郑氏,出身荥阳郑家。
崔十三郎即崔阳,在族中同辈兄弟中排行十三。
“只要阿明满意,我打算两家先放小定,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张婴点点头,“这样也好,两个孩子的年龄都不大,我和阿亭已经提过了,我们要多留女儿两年。”
“阿亭那边的意思是:阿阳接下来两年要参加清河郡的铨选,等他通过铨选,释褐出仕后再成亲不迟。”
作为士族子弟,又有才名在外。
崔阳的仕途,几可预见,根本不用太过操心。
“七郎已经十三岁,你辞了官,他将来的仕途,你有何打算?”
一提起儿子今后的仕途,张婴满心无奈,“等回了清河,让他在族学里待上几年,收收心思再说。”
清河张氏,素以文章称世,赋文一流。
族中子弟,向来以赋文博名,雀起士林,譬如张婴自己,便是年少时,以一篇《清江赋》名传天下。
当时,张婴不足十四岁。
却是同一辈翘楚,郡内才俊,莫能与之比肩。
他膝下只有七郎一子,偏偏七郎张昕自小不爱读书,大约受秦地尚武的风气影响,反而更喜欢舞刀弄枪,武艺超群。
入京后,张婴带他拜进国子监时,在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考校中,射、御两艺得了满分,数与书法,堪堪过关,礼、乐两项不合格。
差点让国子祭酒郑宏不愿意收下他。
最后,张婴自己舔着脸诉了一场苦,才让郑宏勉为其难收下。
“先拘着他,总比让他胡来去当武将强。”
张婴说完,又想起一事,“以后少让他去卫国公府。”卫国公府贺若氏,出身鲜卑贵族,家中儿郎,个个武艺出众。
更以武艺谋出身。
一府之内,除去国公的世袭爵位外,有将军、校尉称号官职者,不下二十余人,又有一半人长期驻守边关。
贺若隆的父亲,车骑将军贺若金驻扎渔阳十年。
回京的次数,屈指可数。
使得卫国公府的崔老太太,也即是张婴从母,每见张婴一次,都得抱怨一回小儿子长期不归家的事情。
只听华氏说道:“等离开洛京,就不用担心这事了。”她同样担心儿子一时冲动,去做武将。
“话说回来,你的官到底能不能辞掉?”华氏看向张婴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怀疑。
好不容易绕开,张婴自然不会去触碰华氏敏感的神经,“从来只听升官难,要辞官还不容易,你好好照顾家里和孩子,外面的事,不用你操心。”
华氏轻哼了一声,把帖子扔到案几面,倒没有反驳。
——*——*——
八娘张昑的亲事定了下来,两家请了冰人纳采,连纳吉之礼都一并办了,卦象曰:天作之合。
家中喜气洋洋,张曦费尽力气伸长脖子,才看清楚,那张婚书上内容。
却不由惊掉了下巴,他们家竟然和崔亭家做亲戚。
那一辈子里,崔亭官至中书监,是阿耶的死对头,两人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最后让阿耶给扳倒,流放崖州……
当然,这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崔亭诸子中,以庶子崔勇最知名,名誉洛京。
她根本没听过,崔亭长子崔阳的名字,然而,能令阿耶阿娘交口称赞的人,有长子身份,又怎么会是寂寂无名之辈呢?
张曦挠破头皮,都想不明白。
士族子弟,不仅重嫡,更重嫡长。
没道理,崔阳会一点名声都没有,仿佛世上就没有这个人……
没有这个人?
张曦想到一种可能,一不小心,咬住了自己的舌头,所幸没长牙,没有伤到舌头。
只有一种可能,崔阳早亡。
那一辈子里,阿娘这个时候,已经死了,大姐张昑身上有三年母孝,应该不会和崔阳定亲,可是后来,阿姐也死了,又有张崔两家交恶,这中间肻定还发生了其他事情……
譬如说:阿姐的死因。
她连阿姐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更别提死因了。
张曦无比后悔,在那一辈子里,除了阿顾外,她对旁的事,都不太关心。
对早早过世、又毫无印象的阿娘和阿姐,也没有多分出一份关注。
一时之间,张曦心头极为沮丧难过。
她不想阿姐死,她盼着一家子和和睦睦,盼着家里热热闹闹,而不是像那一辈子里那般清冷无味。
想到这,张曦紧紧靠在阿娘怀里。
“这就是小十六,长得真漂亮。”华氏对面,一位美妇人的声音响起。
张曦目之所及,一眼就认出来,她是崔亭的妻子郑氏。
因为这位郑夫人,在那一辈子里,对她说过一句极恶毒近似咀咒的话:瞧着就是个没福寿的,你怎么还活着,不去死?
第二十三章二度进宫
()别看张曦平日像个小霸王似的。
那一回,却真让郑夫人阴沉而干枯的面孔、墨黑如深渊般的目光给吓住了,甚至忘记了回击。
及至后来返回宴席,她又听到有妇人叹息:郑夫人挺可怜的,跟个活死人似的,没有一丁儿人气。
不知怎么,她当时动了恻隐之心,头一遭,她没有向阿耶告状。
也不许身边的婢女秋影说出去。
再后面,她尽量避开郑夫人,再也没有在宴会上见过这位郑夫人,渐渐就把这件事忘记了,抛至脑后。
此刻,突然见到郑夫人,她一下子认了出来,并记起了这桩陈年旧事。
“腊月十八宫中的梅花宴,你去不去?”
“我不去了,十六娘还小,把她单独放在家里我不放心,要是带过去,万一留下给宫里的公主作玩伴,我和夫君更舍不得了。”华氏语气淡了许多。
郑夫人似想到什么,勉强一笑,“亲家翁要辞官,你自是不用上心,我们有想推的,都推不掉,总得为家里前程着想。”
说到最后,郑夫人脸上多了几分自嘲,“要不,谁耐烦进宫。”
面前的郑夫人,无疑鲜活而张扬。
“你呀,这么多年,性格还是没变,心直口快,这话在我这儿说说就行了,可别到外面去说,毕竟不比先时,眼下朝廷寒门庶人得势,听说,近来廷尉署里关了不少人。”
廷尉署不比监狱,所关押的多是出身皇族宗亲、高门豪族中犯了事的子弟。
“御史台那边动作挺大的,你等着瞧吧,这朝廷终归是皇族与士族共治天下,还真轮不到一帮寒人庶子在里面指手划脚。”
自从圣上登基,先帝元后李氏被废,寒门庶人似受到了鼓舞,如雨后春笋般冒尖。
然而,杨太后的成功上位,离不开世家大族的支持。
张曦听着这一串高门寒门的对话,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原来接下来二十余年高门士族与寒门庶人间的斗争,从这个时候就开始有端倪了。
然而高门士族间,也不是铁板一块。
因此,阿耶主持朝政二十余年,高门和寒门出身的官吏,一直各占其半,这直接导致许多高门大族的极度不满,对阿耶也颇有怨念。
只是阿耶的手段,太过雷厉风,有一种孤臣的味道,世家高门都敢怒不敢言。
这话是她从阿顾口中听到的。
旁人不敢对她说。
——*——*——
宫中的梅花宴如期举行。
只是梅花宴当日,一封懿旨,要把张曦召进宫。
理由是给七公主作玩伴。
华氏不同意,差点指着来势汹汹的女官大骂,不过让八娘张昑及时给拦住了,“阿娘,我抱着妹妹进宫。”
近来关进廷尉署里的人,用的最多的一条罪证就是蔑视皇权。
她不希望阿娘在这个时候,送上把柄。
她年已十五,隐隐知道了许多事,所以,她更不希望阿娘进宫。
“阿妹年幼,在家时常由我带着她,今日我亲自抱她进宫,也免得她路上闹腾,累及几位姑姑操心。”八娘张昑对着青衣女官说道。
几位女眷相视一眼,交换意见。
这位张家小娘子,她们也听弘德殿内的女官周氏说过,可不好哄,又有之前周氏在宫里传出来的谣言,虽然外面有竺法师的断言,但宫里多半信了女官周氏的话。
毕竟,她是接触过张家小娘子的人。
众人心中仍旧有几分忌惮,偏杨中侍一再叮嘱,要办好这件差事,于是众人点了点头。
又听张昑道:“几位姑姑稍坐一会儿,我去抱妹妹出来。”说着,朝慎妪使了使眼色,让她招待这些女官,拉着华氏回了内院。
“阿娘,您消消气,目前我们不值得硬碰硬,我亲自抱阿妹进宫,您遣人去门上省,给阿耶送个口信。”八娘张昑沉着张脸说道。
“阿明,你胡闹,你从来没进过宫……”
“阿娘忘了,郑夫人今日在宫中,贺若家也有人在宫里,真碰上什么事,我还可以找她们帮忙。”
八娘张昑拉着华氏的手,又道:“阿娘,您听我说,阿耶大抵还不知道这事,当务之急,是要先通知阿耶一声。”
“你阿耶那边,我让陈义去送信。”
华氏望着眼前亭亭玉立,容貌肖似自己的大女儿,下了大决心,“阿明,你还小,你留在家里,我带阿眸进宫。”
她是答应过夫君张婴不进宫。
但是杨氏那个贱人突然来这么一招,不就是想逼她进宫,那她就进宫去会会那个贱人,华氏眼里的妒恨,浓得都化不开。
八娘张昑在一旁看得分明。
“不行,阿娘您不能进宫。”
这一声大喊,倒把华氏及周遭的仆妇婢女吓了一大跳。
“阿明。”
华氏看着眼前的大女儿,眼里尽是惊慌与担忧,一双手冰凉得厉害,“你怎么了?”
“我没事。”八娘张昑脸色有点儿白,“算我求您了,让我带着阿妹进宫,我一定会把阿妹带回来,求您别进宫了。”
“阿明……”
“我什么都知道了。”张昑低垂下头。
华氏心头大惊,摸了摸女儿的脸庞,心里把杨氏给骂了个半死,她好好的女儿,牵扯到这种肮脏的事情里。
她的女儿一向聪明伶俐,此刻,她却不愿意女儿这般洞识一切,
“阿娘,您别进宫,算女儿求您了。”张昑抱住华氏的胳膊,脸上带着乞求,本朝女子悍妒,两女相争,必有一伤。
眼下,形势比不过人家,她不愿意阿娘受到伤害。
所以最好是不相见。
张曦让阿姐张昑给抱上两乘马拉的油軿车时,看着车厢内的乳母李氏,还有一名随车的红衣女官,一下子明白过来,又是杨太后召她进宫了。
只是阿姐肃着张脸,不拘言笑,一扫平日的明艳飞扬,使得张曦有点不习惯。
伸手拽了拽阿姐的衣襟,咿咿呀呀地叫起来。
“阿眸听话,别闹腾。”张昑摸了摸妹妹的尿布是干的,遂把她伸出来的手,重新塞入襁褓内,抱紧了几分,不让她动弹。
张曦先有些羞赧,尔后,却觉察到不对劲。
瞬间,心中警铃大作。
第二十四章暴躁失控
()“给太后娘娘请安。”八娘张昑跪在弘德殿东暖阁毡帘外。
刚进来时,惊鸿一瞥,她隐隐瞧见珠玉帘内有个绰约的身影,只是她忙垂下头,并没有看仔细,两手紧紧抱着怀里的张曦。
一位红衣女官要来抱张曦,她没有松手。
气氛蓦地变得紧张。
“抬起头来,让孤瞧瞧。”清亮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威严。
八娘张昑心头微微颤抖了一下。
很细微,要不是张曦就在她怀里,根本察觉不到,在外人眼中,见到的是张昑从容自若地抬起头,不卑不亢。
眼若桃花,唇若施脂,面庞晶莹丰润,五官精致明丽……
呯地一声响,似小物件推倒的声音。
还伴随着一声抽气声。
帘内帘外,似一下子凝住了时光,四周静极了。
这份安静,让待在八娘张昑怀里的张曦,有些受不住,甚至有些害怕,是真的怕,杨太后最是受不了静的人。
一旦静下来,往往预示着有不好的事发生。
张曦忙地咿咿呀呀地出声,叫喊起来。
打破了满室的安静。
八娘张昑心中有些慌乱,忙看向怀里的妹妹,明明一路都很听话,怎么这个时候闹腾起来了。
只是张昑尚未来得及哄住妹妹,里面那道清亮的声音重新响起。
这一回,声音中,明显多了几分柔和。
“清妃来了。”
一串珠帘晃动声,外面的毡帘高高悬起,熟悉的苏合香的味道,扑面袭来,但见一位妃色宫装丽人起身,走出了帘外。
长眉入鬓,犀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指人心。
“把清妃给孤。”说着话,人已经微躬下身,朝着八娘张昑怀里伸手。
八娘张昑下意识地躲开。
随之,杨太后的目光一沉,直盯着张昑,有打量,更有审视,许久才道了句,“你就一双眼睛长得好。”
直接要抱起张曦。
“不行,阿妹认生。”张昑不知哪来的勇气,不愿意松手。
杨太后轻嗤一声,“你那只眼看到清妃认生了。”
八娘张昑低头瞧着怀里,努力攀住杨太后手臂,笑得咧开嘴的妹妹,脸色青了又白,仿佛耗尽了心力,虚脱了一般。
手上的力道,突然松开。
张曦见了,满心愧疚,有点不忍直视大姐,但是她真的只是想缓和关系,她比谁都更了解杨太后。
在那一辈子里,和杨太后对着干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大姐性子像阿娘,硬直如火,疾恶如仇。
她实在担心,自小所受的大家教养,能让大姐忍耐多久?
“清妃留下来,孤稍后再带她去陶乐园。”杨太后抱起张曦,对着红衣女官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往暖阁里走。
待八娘张昑回神来时,厚厚的毡帘已经放下,遮住了视线,只能听到阿妹咿呀的声音,从暖阁里面传出来。
“娘子,婢子送你去陶乐园。”
那位红衣女官上前来扶张昑,却让她一把甩开,“阿妹在里面,我不走。”
“娘子……”
“让她跪着。”怒气声,从暖阁里透过毡帘传了出来,那位女官的话咽在了喉咙里,没有再去扶张昑,退到了一边。
暖阁里,让杨太后抱在怀里的张曦,瞧着杨太后一脸怒容,心里很着急。
尤其大姐还跪在外面。
大殿内可不比暖阁,没有火炕,哪怕地板上垫了一层很厚实的毯子,也很冷,大姐要是跪上一个时辰,膝盖哪能受得住。
陶乐园的赏梅宴,往年张曦也有参加。
知道杨太后向来只是去应个景,坐不到一刻就走,所以,从来不会提前过去,多半是快散场的时候才过去。
“清妃喜欢什么?”杨太后瞧着张曦的脸,心头翻滚的怒火,一下子降了下来,又见张曦茫茫然地四处看,似在寻找什么,于是开口问道。
抱着张曦,逗趣一般,指着屋子里的屏风、挂镜、香炉、珊瑚等物什。
若是在平时,张曦自会配合。
眼下,大姐在外面跪着,她实在没心情。
所谓急则无智,张曦越着急,越想不出法子,眼泪都快要淌出来了。
“清妃是好孩子,可不许哭。”
如同当头棒喝,张曦突然记起,杨太后最讨厌小孩子哭闹,也顾不上其他,就哇哇大哭起来,让杨太后讨厌就讨厌,她是奶娃娃,最多被赶出弘德殿。
至少大姐不必在外面跪着。
“不许哭。”杨太后声音突然一厉。
听得张曦差点噎了一下,却仅仅一下,索性不管不顾,干嚎起来,她身体壮实,哭泣震天动地。
守在外面的八娘张昑,听到哭声,起身就要往里闯,却让女官带着几位宫女给拦住,并押住她,不让她动。
“太后娘娘,阿妹还小,把她给我,我来哄哄她就好了。”没法进去,八娘张昑只得焦急地朝里面喊道。
声音刚落,似一阵狂风一般,杨太后把张曦甩到八娘张昑怀里,双眼通红,满脸暴躁,“滚,滚,滚,全给孤滚。”
听了这话,八娘张昑似得了佛语纶音,抱起阿妹,就往殿外面冲出去。
冲出了弘德殿,张昑才发现,她对宫里不熟悉,而周遭宫人内侍,却没有一个上前来,只冷眼瞧着她们。
张昑咬了咬牙,她记得,陶乐园在北面,所以抱着还在大哭的妹妹,朝着宫城北面走去。
随着哭泣声渐行渐远,消匿于无形,身在东暖阁内的杨太后,脸上的暴躁才慢慢褪去,过了许久,失控的情绪才得以恢复。
靠在隐囊上,嘴里呢喃道:“终究不是孤的小囡囡。”
旁边服侍的宫人,似听到了,又似没听到。
整个人失神了很久。
“派人送她们去陶乐园。”
杨太后突然吩咐这么一句,让身边的宫人有些措手不及,只得忙忙地应声唯,有人赶紧退了出去,又听杨太后问道:“杨中侍呢?还没有回来?”
“回娘娘,还没有。”
回话的是那位红衣女官,“原是要回来的,只是陛下派人叫了杨中侍过去。”
杨太后点点头,“杨家人可都进宫了?”
“都进来了,正在殿外候着,要给娘娘请安。”
“让她们进来。”杨太后坐直身子不一会儿,杨家女眷鱼贯而入,只是少了大娘子杨昭容一人。
第二十五章多费心思
()杨氏三姊妹,大娘杨昭容温婉质朴,二娘杨昭华聪明外露,三娘杨昭训刁蛮骄横,张曦与她们三姊妹都极为熟悉。
尤其三娘杨昭训,两人不仅是死对头,更并列为京中二霸。
因此,当大娘杨昭容主动出来,给她们指路,领着她们姊妹去陶乐园,张曦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反而攀着大姐的肩头,仔细打量杨昭容。
圆脸杏眼,桃腮秀鼻,目光清澈如水,举止娴静柔和,观之可亲可近。
在那一辈子里,张杨两家结缘很深。
先是,大娘杨昭容,于三年后嫁给大兄张昕为妻。
六年后诞下一子难产而亡,大兄在丧期内,续娶二娘杨昭华,当时对外宣称,是为了照顾刚出世的孩子,才使得婚嫁匆匆。
彼时,大兄张昕已远在秦地,没有回京迎亲,杨昭华直接从洛京去了秦地。
再之后的十来年里,大兄与杨昭华每隔一年都有回京一趟,俩人瞧着夫妻恩爱,却也没有孩子,后面,又传出秦地刺史府姬妾盈院,庶子满堂。
何况,相比于聪明外显的二娘杨昭华,张曦更喜欢大娘杨昭容。
小时候,二娘杨昭华对她的好,总带有一丝讨好的成份,似有很强的目的性,并且在她印象中,二娘杨昭华从小时候起,其行为举止,就不像一个孩子,更胜似一个大人。
比起来,大娘杨昭容则纯粹许多,只是简单的心地良善。
加上杨昭容懂事时,杨家还未发达,所以杨昭容还保留着几分质朴心性。
“到了,你们先进去,我还得回一趟弘德殿。”轻柔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张曦的沉思。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陶乐园。
八娘张昑轻哼一声,傲气道:“我不会谢你的。”因为你是杨家人。
后一句话,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望着杨昭容的目光,已经流露无遗。
“八娘,我不需要你的道谢。”
杨昭容微微一笑,提醒道:“跟着你们进宫的仆从,应该也在园子里,你快进去吧。”说完,看了眼张昑怀里的张曦,便转身离去了。
望着杨昭容离去的背影,张昑神情有些复杂。
只片刻,赶紧进了园子,这一路没有肩舆,她抱着妹妹张曦一路,手臂早已酸痛得厉害,却不得不忍着。
所幸一进园,就碰到崔家的仆妇,引着她去郑夫人处。
“就你们俩,没有其他人?”郑夫人伸手从张昑怀里接过张曦,并没有看到她们身后有宫婢内侍跟随。
张昑之前所有的冲动、茫然、惶恐、坚强,在这一刻,全化作委屈,忍不住一下子红了眼圈,“伯母。”
“没事了,没事了。”郑夫人忙地把张昑拉到自己身边,摸了摸她的脑袋劝慰,心里暗自叹息,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娘。
尚未经事。
平时瞧着伶俐泼辣有主意,一到亲近人跟前,仿佛有了依靠,少了顾忌,很容易情绪外放。
一时间,郑夫人又是喜欢,又是心疼。
伸手把张昑揽入怀里。
待在郑夫人怀里的张曦,望着这一幕,简直惊呆住了。
这样慈祥和蔼的郑夫人,还是那一辈子里,她遇见的那个郑夫人吗?根本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影子,好不好?
原本她有心理阴影,十分排斥郑夫人抱她。
眼前的场景,却让她很安分乖巧地待在郑夫人怀里,那曾有的一份隔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的郑夫人,明明不是恶毒刻薄之人,在那一辈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使她有那么大的转变?
张曦只能猜测到,应该是其长子崔阳出事的缘故。
现在崔阳能与大姐张昑已定亲,那么,在那一辈子里,崔张两家对这桩儿女亲事肯定也有意向与意愿。
如若崔阳早亡,还有……大姐早亡。
张曦直觉,这之间必有联系。
她盼着阿娘好好活着,自然也希望大姐平平安安。
宫中的梅花宴,一切议程都是固定的,入席、饮青梅酒、赏红梅、插花,然后作诗写画、藏钩、投壶等。
然而宫中又不比家里,众位夫人娘子无法完全放开手脚。
因此,素来无趣得紧。
杨太后喜欢藏钩之戏,一般会瞅着这个时间点才过来,顺便对前一轮的诗画点评一番。
无论是诗,还是画,杨太后的水平都有限,使得往后二十余年里,宫中各种宴会,诗画作品,越来越直白低俗,充斥着浮华谄媚。
张曦绘画天分很高,身边又有个书画双绝的夫君。
扫了一眼亭子内的画作,就没了兴致。
好不容易进趟宫,纵使未能讨得杨太后的欢喜,张曦仍旧心心念念,念念不忘地记挂着她的乳母胡妪。
并且,陶乐园离浣洗局很近,她还是想再去一趟浣洗局,想法子,把胡妪和她的女儿调到自己身边来。
正自冥思苦想时,听到通传声:圣上到。
宫中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一路通传,陶乐园内外都听得一清二楚,纷纷停笔搁墨,整理仪容,接驾行礼。
陶乐园梅花宴是由杨太后举办的宴会。
对于圣上宇文赞的到来,还是有人暗自纳罕,所幸宇文赞年岁不大,有携带女娘的,也不必回避。
张曦只觉得,包括那一辈在内,没有哪一刻,像此刻一般,满怀欢喜地迎接着宇文赞的到来。
特别是众位夫人娘子山呼万岁后,众人散去,宇文赞朝她望过来时,她心中满怀期盼。
要不是担心举止动作太过夸张,引起旁人侧目。
张曦都快要朝宇文赞扑去了。
不过待宇文赞近前,她还是顺利伸手攀着宇文赞不松手。
“看来,十六儿还记得朕。”宇文赞一脸惊喜,想要从郑夫人怀里接过张曦,却发觉自己抱不住,后面跟着的内侍,连忙上前接过。
才不至于跌落到地上。
张曦看见让郑夫人拦住脸色发白紧盯着她的大姐,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真是拼了,咿呀地朝宇文赞喊了两声。
算是回应她的话。
又听宇文赞笑道:“十六儿的记性很好,朕还一直怕你记不住,白费了心思呢。”
第二十六章再见胡妪
()心心所念之人,一下子出现在眼前。
那是怎样的一种欢喜?
似连绵阴雨见万里晴空,如千树繁花集一夜盛开,横扫阴霾,满目灿烂,通体舒畅,乐得张曦快要找不到边际了。
当她朝胡妪扑过去时,动作很大,抱着她的冯内侍,差点没抱稳。
胡妪惯带孩子,察觉到冯内侍的重视,于是十分上心,很快就顺利接过张曦,稳稳地抱在怀里。
张曦兴奋地朝胡妪咿呀叫唤。
胡妪低头仔细看去,一眼瞧出,怀里的小娘子正是那日在浣洗局中,扑向她,并拉着她不放的小娘子。
那日,她一头雾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浣洗局中宫婢几百号人。
怎么小娘子独独认准她?
甚至后来,小娘子大哭大闹离开后,她还为此不安,为此恐慌。
大约连她自己都没料到。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会落在她身上。
她那几日,正为女儿的病焦心,宫婢不能请御医来看病,最多拿钱去御药局换点药,并且,只能拿钱帛托宫中主事去换。
她本来就是净身入宫,没有钱财傍身。
那一日,她已用尽进宫后积攒的一点钱帛,女儿的风寒,依旧没有起色,伤心到了绝望的地步。
不曾想,会遇到这位小娘子。
自小娘子走后,宣政殿的内侍,把她和女儿领出了浣洗局。
当时,主事的宫人还拉着她手说道:她算是出头了,只是别忘了同伴,将来发达了,能帮衬的尽量帮衬。
内侍带她进了宣政殿,又请了御医给她女儿看病。
女儿病好了,她才打听到,那位小娘子姓张,是门下省张侍郎的幼女,而她和女儿能出浣洗衣,全是因为张家小娘子喜欢她。
圣上让内侍把她带到宣政殿,是为了想用她来哄张家小娘子高兴。
见到了正主,胡妪瞧着怀里笑得乐呵呵的张家小娘子,只觉得这孩子和她有缘,是她的福星,一时间,眼神都变得炙热起来。
张曦想忽视都难。
一对上胡妪的目光,张曦就瞧明白胡妪心里的想法。
胡妪感激她,她得感激宇文赞。
不仅让胡妪出了浣洗局,还救了胡妪的女儿,不让胡妪此生有遗憾,张曦此刻心满意足。
因此,当宇文赞问她:“朕让胡妪来见你,十六儿高不高兴?”
张曦咧开自己没牙的嘴,咿咿呀呀地朝宇文赞挥手,就冲着他在胡妪这件事上的作为,她决定抛却前尘旧事。
以后,将来,她一定好好和宇文赞相处。
“朕就觉得,十六儿比如花那个笨蛋强。”
一听这话,张曦瞬间觉得满头黑线,她很想对宇文赞说:那个笨蛋如花,将来会是你的妻子。
没错,如花就是杨昭训的小名。
一个极其恶俗的小名。
秦氏替小女儿取这个名字,不外乎女儿长得不错,又寄予希望,希望女儿貌美如花。
却不想,成为笑料。
所以,杨昭训稍微大一点,知事后,对这个名字深恶痛绝,哪怕亲近的人,要么只能喊她阿如,要么就喊她新平。
新平是杨昭训的封邑,
张曦为了表达自己对胡妪的喜欢,一直紧紧抓住胡妪衣襟,别说其他人来抱她,就是大姐张昑来抱她,她都不愿意松手。
惹得大姐张昑连连瞪了胡妪好几眼。
这样的场景,持续到杨太后到来。
瞧着宇文赞明显缩了缩脑袋,张曦一下子了然,原来从这么小开始,宇文赞就已经害怕杨太后了。
面对一个强势的母亲,宇文赞哪怕贵为帝王,亦无能为力,最后渐渐走向阴郁偏激、凶残暴虐。
“你怎么在这里?”
“听说母后在这里举办梅花宴,儿子过来凑凑热闹。”宇文赞行礼后回道,眼下的他,对着杨太后,还没有达到十余年后,那种畏惧如虎的程度。
语气中不自觉带着几分天真,几分孺慕之思。
“你该待在上书房,跟着太傅好好读书,而不是来这儿玩。”
“母后。”宇文赞却是不依。
杨太后绷着一张脸,声音不自觉地严厉许多,“快回去,完不成功课,孤会交待羊太傅打手板。”说完,用眼神示意冯内侍,让他把圣上带走。
“朕自己会走。”
宇文赞在冯内侍来拉他之前,躲了开来,轻哼一声就往外冲,只是刚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指着胡妪道:“十六儿喜欢你,你可以先待在这里,不过要记得回宣政殿。”
“不然,朕再把你扔进浣衣局。”又近前几步,阴恻恻地低声威胁。
又捏了捏张曦胖乎乎的脸蛋,对着她一笑,才甩袖离去。
变脸的迅速,令张曦应接不暇。
宇文赞阴晴不定的性格,从这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有苗头了。
杨太后在上首位置坐定后,对着胡妪招了招手,“把清妃交给孤来抱。”
这一回,张曦却不敢再随意朝杨太后怀里扑了,她时刻关注着大姐张昑的动静,生怕她有过激的举动。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
如若杨太后失了面子,可就不会像在弘德殿内,那样轻轻放下了。
直至见到大姐让郑夫人给拦住了,才放下心来。
也为了不给胡妪招祸,从胡妪身上转到杨太后怀里,张曦松手松得很快。
很快,陆陆续续有诰命夫人及小娘子进来请安,一个个都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眼张曦,张曦倒没觉得什么。
在那一辈子里,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注目。
“走开,滚开,我的位置,我的位置……”稚嫩的童音响起,不依不饶,语气中的刁蛮却已尽显。
张曦不用回头,就猜到拽着她襁褓的人是谁。
杨昭训,真是许久不见了。
果然是比她大上一岁,刚刚学会走路不久的杨昭训,摆脱乳母及傅母的手,跌跌撞撞走到上首,伸手要推开张曦。
她记得,姑姑最喜欢她,而不是这个没牙的奶娃娃。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哇啦一声,大哭大吵起来。
“不许哭。”一声喝斥,杨昭训的哭声差点噎住,别说殿内的人,饶是有准备的张曦,都吓了一跳。
但见杨太后一脸铁青,怒目横视侧旁立着的秦氏,“怎么看孩子的,让孩子哭闹,也不知道哄哄。”
秦氏虽有意放纵,大约没想到怒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走上前抱起小女杨昭训,却狠狠地瞪了眼张曦。
第二十七章一丘之貉
()莫名其妙!
张曦直接忽视掉秦氏的目光。
在那一辈子里,她就没在意过这位国舅夫人,如今,她还是个奶娃娃,更没有必要在意。
用阿耶教她的话:无关紧要的人,忽视便是最好的回击。
秦氏心里的恶意与叵测,都伤不到她。
她又何必去在意。
张曦攀住杨太后的衣襟,咿咿呀呀地笑起来,她长得好,这一笑,如同雪后初霁,暖融的冬阳洒落下来,温暖沁人心。
“几十岁的人了,还不如清妃懂事。”
秦氏羞得一张脸通红,杨太后索性挥手让她下去,“滚滚滚,赶紧给孤滚,另外,把三娘哄好了再抱上来。”
“唯。”
秦氏脸色红欲滴血,在这么多贵妇人面前丢了颜面,然而,嘴上不敢有半句反抗,抱着小女杨昭训灰溜溜地出了殿阁,还不能让女儿再发出哭声。
但心里多少有怨言。
自家大姑子,也不知得了什么毛病,最是见不得孩子哭,一听到哭声,就容易情绪失控,翻脸不认人。
且说自秦氏走后,因为张曦乐呵呵的笑声,使得殿内的气氛,极其神奇的轻快起来,各家夫人及随之来赴宴的小娘子,都拿出了诗画作品。
不管是现场的诗画水平,还是杨太后的点评水准,都让张曦忍不住吐槽。
尤其画作上,她的眼力与眼界,在那一辈子里,已经完全让夫君阿顾给养刁了,非大家手笔难以入眼,更何况眼前这一批粗制滥造。
张曦看着,只觉得眼睛无法忍受,最后,她在杨太后怀里都快要昏昏欲睡。
“张家小娘子长得可真好。”
“你倒是有几分眼光,孤也觉得这孩子会长,又长得好。”杨太后含笑道,伸手摸了摸张曦的脸蛋。
镶有玛瑙的指环,带着微凉的触感,令张曦一下子清醒许多。
抬头望去,就见面前站着北海王王妃卢馨儿,张曦早该想到,也只有卢馨儿才能说出这么违心的话。
在那一辈子里,她可是杨太后的第一大狗腿。
出身士族范阳卢氏,身上却没有士族贵女的骨气与娇矜,杨太后最是喜欢她这一点,而且她又能迎合杨太后,所以,凭着与杨太后的关系,她也是洛京贵妇圈中的风云人物。
使得北海王府,都能力压其余宗室诸王。
与彭城王府,并称双王。
当日洛京曾有传言:女子亦可兴家。
指的就是卢馨儿,虽有几分讥讽之意,但不可否认,北海王府的兴起,杜绝了彭城王府的一家独大,范阳卢氏瞧着不温不火,但在朝的几人,在那一辈子里,都能让阿耶忌惮几分。
而这些都与卢馨儿,有莫大的关系。
不是因为她,杨太后不会放心……
忽然之间,张曦似发现了重大玄机,后心直冒冷汗。
哪怕彭城王府,是杨太后亲妹的夫家,也是她夺取权力的大帮手;哪怕杨太后与阿耶的关系……嗯,不简单,不单纯,但杨太后好像一直在玩制衡之术。
不论宗室间,还是朝臣间,都有相互牵制。
一直没有放弃对权力的掌控。
那一辈子里,杨太后临朝称制二十余年,牢牢掌握着最高权力……
绝非易事。
张曦不得不对杨太后刮目相看。
又听卢馨儿清亮的声音响起,“娘娘如此喜欢,何不认作义女。”
“清妃还小,等她大些再说。”杨太后面色僵硬一下,也仅一下,除了怀里张曦,大约只有心思如发、又近在跟前的卢馨儿察觉到。
见杨太后没有否认,那么就是应了。
卢馨儿心里自有一番计较,外面的传言,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尤其近来茶楼说书的火爆,使得风言四起,朝中的言官,一个个早已开始磨拳檫掌。
如果在言官讽议前,也即是发表议论之前,她先一步把外面的消息告诉杨太后,也算是向杨太后示了好。
只是这个好要怎么卖?
毕竟,杨太后对张侍郎不一般,明眼人都已经看了出来。
刚才又得到验证。
她要是说得太直白,让杨太后认为她在挑拨离间,倒不好了。
“你这幅雪地梅花图不错,依孤看,今年头名就是你了。”杨太后指着卢馨儿跟前的画架说道。
卢馨儿登时笑得花枝乱颤,“多谢娘娘赞赏,那座蜡染鸿雁来宾的屏风,妾已经垂涎很久了,妾在此谢过娘娘赏赐。”
蜡染鸿雁来宾屏风是今次梅花宴上,杨太后拿出来的头彩。
蜡染工艺并不少见,唯有镶嵌在屏风上的鸿雁来宾图,出自前朝绘画大家之手,弥足珍贵,她为阿顾找这幅画,找了许久,一直没找到,最后连线索都丢了。
没想到,今次倒落在北海王府。
张曦对于杨太后的画作评判,饶是早有预估,也忍不住一阵无语,更何况,在座诸位夫人,还没有完全适应杨太后的风格。
于是在杨太后话音落地,卢馨儿一脸得意之时。
殿内诸位夫人贵女,脸色一个个极为精彩,各神各态,有错愕,有不屑,有撇嘴,甚至有冷哼……
“怎么?你们不服?”目光横扫全场,霸气侧漏。
一切都消匿于无形之中。
“钟夫人不服?”
“不敢。”国子祭酒郑宏的妻子钟氏,哪怕咬牙切齿吐出这两个字,却也不由自主地低垂下头示弱。
“不服也没用。”
杨太后说得直白,而且很光棍,“孤不懂技艺上的鉴赏,但孤就觉得卢王妃这幅图好看,让人看着就喜欢,比你们的都好。”
“妾承蒙娘娘厚爱。”卢馨儿笑着回答一声,紧随杨太后身后。
这会子,也只有她跟在杨太后身后了。
殿中其余夫人娘子,多多少少,心情都有些不美妙。
“一丘之貉。”
声音极低,却在突然寂静下来的大殿内回响,随着杨太后的目光,所有人都望向左侧大木柱墩下的郑夫人,或者说郑夫人旁边的张氏八娘张昑。
这句话,就是从大姐张昑嘴里嘀咕出来的。
张曦比任何人都先发现,一颗心早就提了起来,悬在半空中,替阿姐捏了一把冷汗,整个人急得心魂失措。
第二十八章如何求情
()大殿内有很多人,济济一堂,几乎有资格进这大殿的都进来了。
四周又放了好些火盆。
然而,张曦却依旧觉得空落落的,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比梅林的寒风萧瑟还要冷上几分。
她现在还不会说话。
却也明白,不能让气氛这么沉闷下去,只是威严的气势下,如芒刺在背,如屠刀在顶,此刻的大殿,没有一人敢出声。
甚至连郑夫人,也只紧紧握着八娘张昑的手。
不敢发声。
张曦咿呀地喊叫声一出,显得格外得突兀,却也打破了大殿内的紧张与高压的氛围,张曦仿若未觉,两手挥舞,攀在杨太后的脖子,咧开没牙的嘴呵呵直笑。
极为卖力,连口水淌出来,都顾不上。
口水流下来,不可避免地落在杨太后的肩头。
众人一见,倒吸了口凉气,个个都摒住呼吸,等待杨太后发火,把这小破孩扔掉,连北海王妃卢馨儿都在心中暗叹:这俩姊妹,真是惹祸的体质。大的没城府,小的不懂事。
她还在考虑,如果杨太后真扔了怀里的孩子,她要不要顺手接一下。
当是与张家结个善缘。
“还是小孩子好,瞧清妃多讨人喜欢。”杨太后抽出罗巾替张曦拭去口水,那慈眉善目嘴角吟笑的模样,惊掉了一众人的下巴,引得周遭传来一串抽气声。
在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卢馨儿抢先笑道:“妾身也觉得,这孩子极讨人喜欢,一瞧她这乐呵呵的小模样,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跑得无影无踪。”
“可不就是这样,孤第一次见她,她就对着孤呵呵笑,一点都不认生,那时,孤就觉得这孩子长得好,也长得喜庆。”
“看来,这孩子还真是与娘娘有缘。”
“孤也这么认为,与这孩子有缘,仿佛久别重逢一般。”说这话时,杨太后抱着张曦的动作柔和了许多,抱孩子的手法也好似一下子熟练起来。
卢馨儿又赶紧凑趣,“娘娘膝下无女,既与这孩子投缘,不如直接认个义女。”
“你这提议不错,”
杨太后目带赞赏地看了眼卢馨儿,今日才发觉,北海王的这位卢王妃,倒是个会说话、也能说话的人,“清妃还小,认不认义女,倒在其次,孤不想她以后惹人非议。”
“每日能看到她,孤也就知足了。”
“瞧娘娘说的,娘娘认这孩子做义女,是她的福气,依妾身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很好,娘娘不如把张侍郎宣进宫里来了,知会一下张家,这事也就成了。”
不得不说,卢馨儿是妙人。
话里不提张家女眷,避开了华夫人,直接说张侍郎。
可谓正猜中了杨太后的心思。
经过这一番插科打诨,众人似选择性地忘记先前尴尬窘穷的一幕,所有人的心思,都转移到杨太后认义女这件事情上来。
张曦也终于松了口气,至少转移了杨太后的怒火,没有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发作,那样的怒火,不是大姐张昑能承受得住的。
原来杨太后是真的很喜欢她笑。
她知道,她长得像阿耶,但她又隐隐觉得,不全是因为这个缘故,毕竟,杨太后有时候对她流露出来的慈爱,是真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只是她猜不到别的缘故。
接下来梅花宴继续,藏钩与投壶之戏,杨太后玩得很尽兴,尽得头彩,并且投壶之戏,连发连中,使得这场梅花宴,最终在一片欢笑中结束。
腊月时节,昼短夜长。
顾虑到天黑得早,大约申正时分,赴宴的众位夫人女娘,皆纷纷告退离宫,唯有张曦和张昑俩姊妹例外。
张曦是一直让杨太后抱在怀里,除了中间喝奶换尿布的时间,都不曾离开过杨太后。
至于大姐张昑。
郑夫人临走前,想拉着张昑一块儿走,但张昑望着待在杨太后怀里的妹妹,不愿意独自走,她抱妹妹进宫时,向阿娘允诺过,会带妹妹回家。
一诺千金,她不能失言。
更何况,她也不愿意,妹妹让杨太后认作义女。
张曦要是知道大姐张昑的想法,一定会骂一句死脑筋,只是在她口不能言的情况下,她又暂时不能离宫,那么就没法子让大姐张昑先走。
所以,张曦一见大姐留了下来,顿时又开始急起来。
可这一回,没了外人在场,杨太后的一张脸,迅速阴沉了下来,无论她怎么卖笑,都无济于事,眼睁睁地看着大姐,让宫里女官给带了下去。
“清妃不闹了,跟孤一起回弘德殿,等会儿,你阿耶会来,你高不高兴?”
张曦只是呵呵一笑,她自己高不高兴,在一这刻,怕是不重要了,但她能看出来,杨太后却十分的欢喜。
出了大殿,系上披风,把张曦紧紧护在怀里,挡去了刺骨的寒风。
无论在那一辈子里,还是这一辈子里仅有的三次见面,不可否认,杨太后都对她很好,十分的好。
这种真心疼爱的好,是没法作假。
也作不得假。
一路回到弘德殿,坐在肩舆上的张曦,远远就看见候在弘德殿外,白玉丹陛之下的阿耶,待到肩舆放了下来,阿耶忙地迎了上来。
“十六闹腾得厉害,怎么你亲自带她,不交给乳母?”
“我乐意。”
张婴听了这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抬头,并未发现大女儿,遂问了句:“八娘呢,怎么不见八娘?”
“你确认,要站在这儿和孤说话。”杨太后微眯着眼,看了眼张婴,就抱着张曦摇摇地上了台阶,进入大殿。
之后,直入东暖阁。
张婴只愣了一下,伸手捏了下眉心,才跟过去。
“八娘……”
“她得罪孤了,孤让宫里的女官,把她带去慎训司,给她点教训。”一进暖阁,张婴刚一提起这个话题,就让杨太后粗爆地打断了。
慎训司是宫里处罚宫人的地方。
不仅张曦,连着张婴都变了脸色,急忙道:“珍娘,阿明年纪小,性子又急,你看在我的份上,就别和她一个小孩子计较。”
“好,你今晚留下来,看在你的份上,孤就放了她。”
第二十九章解救之策
()“怎么,你不愿意?”
杨太后走至张婴跟前,两手拉着张婴的衣裾带,一张美艳的面庞直接凑了过去,一个步步近逼,一个连连后退,俩人差不多要脸挨脸,呼吸缠绕间,近得气息可闻。
张婴微怒,“珍娘,你别闹了行不行。”一把甩开杨太后的手,整个人退至窗户底下,只觉得屋里的地龙烧得太过闷热。
吱哑一声响,伸手打开一扇窗户。
冷凛的寒风透过窗户口,吹拂进屋子里,吹得人格外清醒。
“谁和你闹了。”杨太后的眼眸里,凝聚起一小撮薄怒,声音不自觉地拨高。
“好,你没闹,那你放了阿明,天色不早宫里该下钥落锁了,我带她们姐妹俩离宫。”张婴肃着一张脸,越过杨太后身前,走到榻席边,弯腰抱起放在榻席上小女儿张曦,直起背,转身往暖阁外走去。
“五郎……张婴,你别逼我。”杨太后想拦住,急切得有些慌乱,甚至怒气高涨了几分,不免使出了威胁。
却也成功地令张婴止住了步子。
“五郎,你别逼我。”
杨太后重复了一句,瞧见张婴又继续往外走,于是冷声道:“没有孤的命令,慎训司不会放人的,你也带不走人。”
说到最后,杨太后反而沉稳起来,回复到那种稳操胜券的心境。
没有焦躁不安,没有患得患失。
一下子,使她自在了许多,也从容很多。
这样一份从容,最初的开始,还是张婴教她的,后来,十来年的宫中生活,她渐渐也喜欢上这份从容,这份自在,不为外物所动,不为外物所羁。
看着昔日的敌人,一个个倒下,她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直到他的重新出现。
郎君姿容绝俗,风华依旧,不为时光所浸蚀,更添了沉稳与成熟。
世上男儿千千万,原来从最初的开始,她的记忆早已烙在了姑奈山中、清江水畔,那个风姿挺拔、容颜俊美的少年。
那个一笑起来、桃花眼里柔情似水的少年郎君。
“如果我带不走阿明,我稍后就去承天门前跪着。”张婴沉声道,挺直背接着往外走,走得没有任何迟疑。
出了大殿,张婴紧了紧小女儿的襁褓,又用自己的斗篷为小女儿挡住风寒,对上女儿圆溜溜极为精神的大眼,含笑道:“阿眸,稍后阿耶就带你回家。”
张曦瞧见绷着一张脸,笑得很勉强的阿耶,不知怎么,心里酸酸的,尤其想着这段日子以来,因为迁怒而对阿耶生出的疏离,便有些难受。
阿耶或许对不起阿娘,但不管怎么说,阿耶总是疼爱她们姐妹的。
脑袋不自觉地在阿耶怀里拱了拱。
大约感受到小女儿的一份依赖,张婴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许,纵使身后忽地传来一阵巨大的重物砸地的声响,张婴也只微微顿了下脚步,没有回头。
更没有转身。
他太过清楚,哪怕这个时候转身回去,亦无济于事。
她早已不是当初,他所认识的那个珍娘,也听不进去,他的任何劝导。
他给不了她想要的,还不如离得远远的。
不知不觉间,步子都急切起来。
只是他去的方向,不是慎训司,而是宣政殿。
他要跪太极宫正门的承天门,但不是今晚,也不是他一个人去跪,他太过清楚,哪怕他现在去跪,也依旧救不了大女儿,一个不好,反而会牵累到大女儿,让杨珍把怒气发泄到大女儿身上。
他要趁杨珍还在盛怒之中,没有反应过来,没来得及顾虑到其他时,借着圣上的龙威,狐假虎威一把。
先一步,把大女儿从慎训司捞出来,带离出宫中。
“十六儿来了,张侍郎怎么来了?”宣政殿内,圣上宇文赞一见到求见的给事黄门侍郎张婴,又是欢喜,又是疑惑。
不过到底是圣上,哪怕年纪小,也知道轻重。
只打量了张曦两眼,目光重重地落在张婴身上,“侍郎这么晚还在宫里,可是有什么事?”
“臣过来,是想求陛下一件事。”
张婴行了礼,尔后淡淡道,“臣的大女儿八娘进宫参加梅花宴,让慎训司的人给了带过去,臣身为男子,在宫中行走多有不便,所以想请求陛下,领臣去一趟慎训司。”
慎训司?
宇文赞很是惊讶。
在他印象中,慎训司是宫中惩罚宫人的地方,不是士族女娘能去的地方,于是没多想,急切道:“肯定是下面的宫人弄错了,朕这就领张侍郎过去。”
喊了总管冯内侍,就要和他们一起出门。
很是着急上心。
一旁的张曦见了,不得不感叹,这个时候,这个年纪的圣上宇文赞,还是一个很单纯很正直的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