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福嗣悄然而来,悄然而去,依旧没有对李风云做出任何承诺。
齐王杨喃、韦云起、韦保峦,还有李善衡,都在焦急等待韦福嗣谈判归来。齐王决定在外展,决定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这可不是他个人的事,而是以他为核心的、以关陇本土贵族为支撑力量的政治集团的大事,这一策略不仅关系到齐王个人的生存和展,还直接影响到了关陇本土贵族集团的政治利益,所以这一大策略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决定下来,可以说是匪夷所思,某种意义上也说明了齐王和关陇本土势力目前处境艰难,他们在无法预测未来的情况下,唯有以最坏最恶劣的设想去推演本集团的政治走势,于是得出最为可怕的结论,迫不得已之下,也只有让齐王逃离东都这座牢狱,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死里求生了。
但齐王很清醒,韦氏之所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这等重大决策,实际上对他的未来十分悲观。他们从本集团自身利益考虑,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若齐王扶不起来,便丢车保帅,以舍弃齐王来保全本集团利益,以扶植新的皇子皇孙来继续争夺皇统;反之,若齐王在外面一切顺利,迅展壮大,则继续支持齐王,与齐王内外呼应,里应外合,联手抗衡圣主和中央。
为此齐王没有选择,他输不起,他唯有实现这一策略的最终目标才能绝处逢生,而韦氏和关陇本土集团亦是投入了最大力量,毕竟齐王“基础”好,是合法的唯一的第一皇统继承人,扶齐王上位可以⊥韦氏和关陇本土集团以最小代价赢得最大利益,反之,若扶植其他皇子或者皇孙角逐皇统,则于情不许、于理不合、于法不容,其中难度之大难以想象,韦氏和关陇本土集团必将为此付出难以估量的代价。
然而,这一大策略源自李风云,出自一个“外人”之手,而这个“外人”经过韦氏的接触和调查后,现非同寻常。目前这个“外人”在齐王和韦氏的眼里拥有巨大能量,他的背后不但有实力雄厚的山东人,还有高居中枢宰执之位的裴世矩,他的一举一动莫不蕴含深意,因此齐王和韦氏在具体实施这一策略的时候,必须先听听李风云的意见,然后由此做出各种分析和推演,剥茧抽丝,把对自己不利的统统摒弃,把对自己有利的则谨慎采纳,如此一来即便李风云所献之策是个惊天阴谋,齐王和韦氏也有信心将计就计,从中牟利。
韦福嗣转眼就回来了,其度之快,不禁让齐王和韦云起等人暗自忐忑,难道双方谈崩了?或者出了意外?
韦福嗣详细述说了与李风云二次见面所谈的全部内容。说完之后,帐内陷入寂静,齐王和韦云起等人无不震惊,不但对李风云此人有了崭新的认识,对他背后势力尤其是裴世矩的前瞻性布局更是充满了敬畏。
帐内诸人或位居高层,或与高层联系密切,对启明可汗死后南北关系急骤恶化的事实均一清二楚,而这种恶化不可挽救,除了南北双方世代血仇肯定要清算外,还有南北双方生存和展的需要。如今突厥人再次崛起,始毕可汗和支持他的牙帐激进势力野心膨胀,已经不甘心臣服于中土,南北大战的乌云正渐渐笼罩长城上空。圣主和中枢之所以急于东征,之所以倾尽国力征伐高句丽,与日益恶化的南北关系有着直接关系。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南北大战会来得如此之早,如此之快。当然,这是李风云的推测,而推测的基础是东征失败,中土不但没有征服高句丽,威慑北虏诸虏,反而极大的消耗了国力和军力,导致南北双方在军事力量的的对比上生了巨大变化,于是南北大战不期而至。
李风云基于对未来的这种恶劣预测,推断东征要连续三年,圣主和中枢为此都把精力放在了国防和外交事务上,导致东都政局持续动荡,国内局势日益恶化,而这种局面下,圣主和中枢显然已经顾及不到以戡乱剿贼之名在外展壮大的齐王,齐王将因此获得充分的展空间和时间。
但齐王的最终目标是皇统,拥兵自重不过是实现这一目的的手段。如果齐王实现了拥兵自重这一阶段性目标,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当真要重蹈汉王杨谅之覆辙,以武力抗衡圣主和中央,以暴力手段来抢夺皇统,以挑起内战来重演父子相残兄弟阋墙之悲剧?
李风云给齐王指引了一条路,在南北大战中建下盖世功勋,然后齐王的实力有了,名声有了,武功有了,入主东宫问鼎储君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
当然了,因为齐王的执政理念与圣主的改革思路相背离,圣主和改革派还是有可能继续阻止齐王赢得皇统,但那时圣主和改革派因为东征失利搞得天怒人怨,权威已经大损,民心亦已失去,改革也难以为继,他们在政治上的全面失败已不可挽救,而齐王和保守势力则在政治上赢得了绝对优势,所以皇统的更迭不过是时间和时机问题,即便有内战,也是一边倒的内战,那一刻的圣主和改革派必将被中土所抛弃,必将成为历史的尘埃。
至此,所有人都认定,这是一个好计策,但实施的前提是东征失败,南北关系在未来极短时间内彻底破裂,南北大战爆,因此,假若东征没有失败,南北关系也没有在短时间内破裂,这个计策也就是纸上谈兵,毫无意义。
齐王的目光在韦云起、韦福嗣两位老臣的脸上来回梭巡,似乎想看穿他们的心思,但又似乎担心被他们欺骗,被他们肆意利用而变成一具任由摆布的傀儡。他没有见到白贼,韦氏也不可能给他机会见到白贼,所以他不知道这一切是真实的,还是韦氏故意给他设下的圈套?但他决意逃离东都,他必须掌控自己的命运。
良久,齐王终于打破了沉默,“能否肯定,白贼是闻喜公(裴世矩)暗中部署的棋子?能否确定,白贼所献居外之策,是闻喜公的惊天手笔?假若白贼和居外之策均为闻喜公所设,那么,闻喜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齐王有自知之明,韦氏也罢,闻喜公也罢,自己这个皇子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政治博弈的工具而已,虽然他们或许的确有帮助自己赢得皇统的想法,但最终目的却是为他们自己谋利益,一旦皇统之争危及到了他们的切身利益,自己会被他们毫不犹豫的抛弃,“失德”一案就是典型事例。
而正是“失德”一案,让齐王看清了自己,看清了自己的父亲,看清了围绕在自己身边形形色色的各式人物的真实嘴脸。今日的他,与往昔的他,早已不是同一个人。
自哥哥元德太子死后,齐王很不幸的掉进了政治漩涡的中心,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随时有覆灭之危,有性命之忧,而幕后的推手中,既有他的父亲,也有大大小小的政治势力。“失德”一案爆前,齐王狂妄自大,目空一切,以为自己铁定是未来的中土皇帝,以为自己可以掌控这个世界,但“失德”一案爆后,他心爱的女人和女儿都死了,他才现自己实际上手无缚鸡之力,是一只被关在牢笼里的傀儡,自己始终生活在自我欺骗的梦幻之中。梦醒了,但除了一具尚能呼吸的躯壳外,已一无所有。在他最绝望最无助最悲愤的时候,他曾想消灭自己的躯壳,永久逃离命运的樊笼,他想有尊严的活着,即便变成孤魂野鬼,他也要自由地活着,然而,他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尊严和自由对他来说不过是另一个梦幻而已。
如今的他徘徊在地狱门口,跟随在他身边的只有关中韦氏和陇西李氏,此时此刻,不论韦氏和李氏抱着怎样的目的,能在他危难时刻追随左右,不离不弃,已经让他感激涕零了,但他需要尊言,需要自由,哪怕仅仅拥有片刻,哪怕转眼间就坠入地狱,他也无怨无悔,再无遗憾,所以他要走,要逃离,他再也不想被人关在牢笼里肆意凌辱,再也不想被父亲囚禁在皇宫里像行尸走肉般暗无天日的活着,他想对韦氏兄弟大喊一声:给我自由,让我像人一样的活着
韦福嗣稍加迟疑后,郑重说道,“一个来自大漠的反贼,或许知道南北关系紧张,预测到南北大战可能爆,或许会高尚到以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抵御外寇,但绝无可能异想天开到以自己弱小的力量去改变东都政局,去改变中土命运,以此来创造一个击败北虏赢得南北大战的机会。不过,如果把这个反贼换成闻喜公(裴世矩),那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所有人都同意韦福嗣的推断,能设计如此布局者,唯有裴世矩。
裴世矩自开皇后期开始,与长孙晟等功勋老臣共同负责国防和外交事务,成功将突厥人分裂为东西两部,突厥人内战不断,实力大损,极大缓解了中土国防重压。圣主登基后,裴世矩依据南北关系的新变化,调整了国防和外交战略。先是分裂西突厥,将西突厥势力赶出了西域,接着在经略西域的同时,西征灭亡了吐谷浑,大大拓展了中土疆域。西北疆稳定后,国防和外交战略的重点随即转向了广袤的北疆,而要目标便是远东霸主高句丽,然后便是集中力量与重新崛起的东。突厥开始新一轮的南北大战。
东。突厥崛起之势不可阻止,而统一了大漠,建立了北虏大联盟的突厥牙帐,必将对中土展开攻击。这是两个民族的宿命,亦是历史的铁律,更是生存和展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