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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所以才会回到这个地方。
木质的书桌,画板,白色的窗沿和百叶窗――如果可以选择,他其实并不想面对这个房间。
只是梦里的身体不由自己控制,他只能跌跌撞撞的往那书桌前走去,然后伸出手来。
――他试着挣扎,却无法醒来。一种近似绝望地心情在这梦境里蔓延开来――不,不要拉开那个抽屉――
下一个瞬间,铺天盖地的白色画纸从那抽屉里飞出来,然后慢慢地落下来,落在地上好似羽毛般轻盈。
梦境里的阳光正好。
梦境里的他低下头去,目光落在那画纸上的人像上。
……然后阿尔弗雷德猛然醒来,在黑夜里睁开眼睛。
……
那年二十一岁的阿尔弗雷德站在室外的演讲台上,台下是一整群骚动而不耐烦的毕业班学生。初夏的日头已经很大,阳光越过学士帽的外檐,令阿尔弗雷德的眼睛发疼。草地的绿意尖锐到刺眼,而身边年迈校长的身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酸臭的汗意。
但阿尔弗雷德没有眨一下眼睛。在校长一段短暂的介绍之后,他走向了麦克风。静静的扫视了一遍台下的人,他扬起嘴角,眼睛微微的眯起来。
……那大概是十年来那所大学最出色的毕业生演讲。末了众人起立鼓掌,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都是被鼓舞的狂热。阿尔弗雷德慢慢地鞠了一躬,稳步自台上走下来。
他对向自己迎来的人一一问好。彩屑落在自己头上,涂抹了颜料的手在他的衣襟上留下痕迹。他毫不在意,友好的笑着,一直被人抬起来扔到天上去。而在典礼结束,毕业生们各自散去之后,他慢慢地踱到了这典礼会场的末几排。
一排排的白色椅子被扯得东倒西歪,会场周围散落的是各式各样的杂物。椅子背面原本用纸条贴着该就坐的人名,想来也没有多少人真的按规定坐下。阿尔弗雷德盯着这一片狼藉,慢慢地蹲下来,自地下捡起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来。
那纸上写着一个人的人名。那个人本应坐在这里,却最终没有出席。
那个人高他一级,所以他才决定提前一年毕业。之前他预想过毕业典礼的场景,大概是自己和那个人两个人一起缩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在众人把学士帽抛起来的瞬间,悄悄的拥吻着。
可如今他却一个人光鲜的站在台上,远远的看着末排属于那个人的空座。
阿尔弗雷德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将那张纸放进自己胸口的口袋。
……那个人死于毕业典礼两天前的凌晨四点。
那时天还没亮起来,他原本半梦半醒着,却被身边忙乱起来的脚步声惊醒。穿着白衣的医护人员冲进那间病房,猛然地开了灯,让他看见那个人脸上的氧气面罩血红一片。
他沉默而缓慢的站起来,走到隔离窗前,看着那病房里发生的一切。仪器啸叫的声音听起来很远,他静静的看着床上那个人被电击起,再无力的落下。明明该是感觉紧迫的时间,他却觉得,所有浓烈的情绪――紧张,绝望,愤怒,委屈,伤感,都在一点点的消散。
他没有陪在那个人的床前,对方也没有留下什么最后的句子。只是在阖上双眼前,那个人微微的抬了头,看向了自己。
那目光究竟是什么含义,他当时并不明白。
……等到死亡通知书下来,他镇定自若的签字,疲惫的脸上还能带出一些无奈的笑意。医生犹疑的看着他的脸,又确定了一遍他和那个人的关系――“恋人?”
“都是过去的事了。”他笑得有些苦,却很诚恳。
医生点点头,转身时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怪不得。”
阿尔弗雷德还是笑,然后对着医生离去的背影沉默。半晌他反应过来自己的手上是粘腻的冷汗,于是走到洗手间里,开了水龙头低头慢慢冲洗。
……在他再次抬头的瞬间,他看见镜子里他自己的脸。
他还是在笑。似乎是不自觉的,笑得那么困惑,却不像是有忧愁。他看着这样的自己的脸,却无法改换表情。龙头的水他没有关,只双手撑在洗脸台上,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他有自己在流泪的错觉,但是最终也没能哭出来。他想自己大概是很难过的,所以会觉得冷,会觉得疼,头脑昏昏沉沉的,像是得了霍乱。
他慢慢地弯下腰来,一只手握成拳抵在地上,拳头一寸寸的缩紧。
……他怎么也不能忘记前天的那个晚上,他靠近那个人的病床,想为那个人擦干净嘴边的血迹。那个人却猛然从梦中惊醒,挣扎着,用了那身体里最大的力量,把枕头从身后抽出,扔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人身上仪器的连线被挣脱,监护仪的红灯在黑暗的房间里一闪一闪的亮。红光也映在那人的眼里,像是鲜明的恨意,缓慢的地闪烁。
阿尔弗雷德站在门边,身后是医院走廊上的亮光。在他的眼前,自己的身体投出那么一道孤独的,晦涩的阴影。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所以只能低下头,闭上眼睛。
……
当初的分手,是那个人先提出来的。听见那句子的时候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耳边只听见嗡嗡的鸣叫声。就好比有人用冰锥慢慢地往他的胸口捅,身体还疑惑是该先痛,还是先该觉得冷。
那静默的几秒钟难熬得像几个世纪,就连他自己的呼吸声听起来都很刺耳。他张开嘴,却不知该怎样组织语言。于是他抿了抿嘴,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出了那句:
“Fe.”
那只是个单音节的词汇,他却恍惚间都要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等到他厘清了现状,那被延迟般的痛楚也终于抵达了该到达的终点,像钝器敲击一般擂向他的胸口。他等着那一阵缓慢的疼痛慢慢过去,不吭一声。
――为什么要说分手呢?
他想要这么问。
――我并不想要你离开。
可以的话,想求你留下来。
――以前说过的,离开你也许会死的话,那并不是说谎。
但到最后,阿尔弗雷德也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着头,像是个对现状没有异议的孩子。
……
没错。尽管他知道自己非常爱那个人,那个人和自己在一起,却似乎并不快乐。
最近的几个月里,那个人总是沉默地待在画室里,锁上那道隔绝两人空间的门,花很多的时间独处。就算和自己在对坐,男人也不语一言,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眉头带些困惑地微微蹙着。
他觉得那样的脸孔看起来非常的悲伤,他却无法改变什么。不管是“我爱你”亦或是“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这样的话说出口来,只会让那人脸上的表情愈加得疏远而已。
……他并不知道两个人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相处模式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那人天性里的冷清和寡言。然而那时,他们两个人还是快乐的――那人很少笑,笑容也很淡,但看着自己时,眼神却分外的温暖。
是哪里出了错,所以让现在的那个人,对他说了分手?
他无法明白。
然而就算是不明白,就算是很痛苦,他也会接受。
没错,如果是那个人想要的,无论是什么,他都会接受。
他什么,都可以为了那个人做。
于是阿尔弗雷德抬起头来,对那个人露出了一个看起来毫无芥蒂的微笑――
“祝你,以后能够幸福。”
……
“你这样说话,不是很奇怪吗?……”
在家庭餐厅里,好友对着阿尔弗雷德摇了摇头。
阿尔弗雷德放下咬了一口的三明治:“哪里奇怪了?”
好友无奈的叹了口气:“想想看……你明明对他说过‘我爱你’‘我会和你在一起’这种话,分起手来却这么干脆潇洒,听起来根本就是你不在乎吧……”
阿尔弗雷德苦笑一下:“我不在乎?……要分手的人是他啊。我能怎么办?如果是他想要的,我就给他……我很久以前,就这么答应过他了。”
好友烦躁的挠了挠头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有的时候,对方提分手只是因为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这段关系了……比起说是‘分手’,不如叫‘求助’吧。”
阿尔弗雷德皱起眉头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像他那种人,应该是会想很多事情的吧。他母亲是我们学校物理系的教授对吧?据说是个非常保守的亚洲人。当初你想也没想就要让他和你搬出去一起住,他答应你的时候可是和母亲断绝关系了。我们几个都没想过他能为了你放弃家人,结果就你一个人把这件事情keforred。”好友脸上是遗憾的神色:“当时我们问你为什么一点震动都没有,你的回答真是……”
“……可是,是他自己说过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阿尔弗雷德似乎是想要辩解似的□来,却被好友打断: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是他男朋友,你更知道这件事在学校里的影响有多大吧?他和他母亲断绝关系之后连助学金都不能拿了,他一个人跑去申一年两万助学贷款的事,连我们系里的人都知道了啊?他一个学艺术的,三年下来欠六万多块他是要还多久……你……”
阿尔弗雷德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好友的表情几乎已经是不忍了:“他说他不在乎,你就觉得他不在乎。你这种对方说什么就信什么的性格真是……”几乎是说不下去了,好友顿了顿才又继续:“当初我没反对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现在也不会希望你们分开。你自己想一想,现在他是该有多难过。”
“……”
“他当初为了你几乎把什么都放弃了,现在你们分手了,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剩下了吧。我是真的觉得他很可怜,怎么会跟你这种人谈恋爱……又轻信又不懂人心,你也没有自觉你自己的优秀给他多大压力吧?他再怎么说也是个男人。现在他大概是遇到什么问题了,不知道该怎么向你求助,没有办法才会说分手的吧。结果就这么轻松的被你放弃了……”
好友的声音慢慢地沉下去,不再看阿尔弗雷德的脸:
“我不能说这是你的错。但我劝你,还是快点把他找回来吧。”
――“不然,说不定会出什么事呢。”
……
……会发生什么事呢?
那是五个月之后,阿尔弗雷德再一次见到那个人。
“我从没见过那么短的潜伏期。”医生这么说着,翻了翻手上的病历:“窗口期一般就要三月左右上,潜伏期一般在5到10年之间,超过10年的数字也不是没有。只不过从窗口期直接跳到发病期的病例……这我是第一次看到。应该是先天就有免疫系统的问题吧。病历上没有记载,你知道些什么吗?”
阿尔弗雷德怔怔的听着这番话,没有反应,也没有回答。
医生看了他一眼:“这是病人住院的第二周,到现在为止,除你以外并没有人来看过他。你是他的……”
阿尔弗雷德低声道:“恋人。”
医生的脸色变得有些尴尬起来:“抱歉,我应该更注意一下谈话的内容的。咳,如果像您所说的那样,你愿意成为他保险外医药费用的承担人,我们会从明天起将保守治疗转为鸡尾酒疗法……”
医生小心翼翼的看着阿尔弗雷德脸色。半晌对他提议道:
“你要不要去……和他说说话?”
阿尔弗雷德没能马上回答。他迟疑着,最终点了点头。
……
那个人躺在床上,脸色青白,脖颈肿起。和虚肿的颈部呈对比的是他消瘦的两颊――颧骨下有显见的阴影,颊侧有深浅不一的,猩红色的杂斑。
这模样怪异而丑陋,那人的眼神却很平静。没有什么恐惧的神色,也没有其他的情绪起伏。
阿尔弗雷德走到病床前,低下头,手慢慢地伸出去,想握住那人的手。那人将手收回去,藏在被子里。
两个人都是沉默。良久,阿尔弗雷德努力地让脸上带上笑容,自说自话的,艰难开了口: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艰涩。那个人侧过头看他,说:
“你不用说这种话。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阿尔弗雷德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沉默了很久才问: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那个人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宁肯和别人睡觉赚钱,也不愿意回来找我?”
“你这样子……和Prose……”
阿尔弗雷德没再说下去。这样的指责太过尖刻,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残忍。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人并不是自己,而那个人已经付出了可怕的代价。只是嫉妒和怨恨的情绪一旦萌芽便来势汹涌,让他的面目瞬间变得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