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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寒风凛冽,薄雪飞扬。
本身在车况路况都欠佳的古代,长途跋涉便是桩辛苦事,遇上雨雪,就更麻烦了许多。
虽然沈家的马车被沈瑞改良过,但到底与后世没法比,且若一直走大城镇的官道也还罢了,可惜更多时候是要走各种便道甚至野路的,又因奔丧赶得急,这一日颠簸下来,真是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这样的颠簸车上看书也是甭想了,沈瑞索性弃车骑马跟着跑上一段路,既是松散筋骨,也是打熬身体。
沈瑛、沈瑾都是会骑马的,只不过到底是文人,骑马还在少数时候,若是长途骑行却是跟不上的。
因着下雪,下晌申初遇到驿站便即住下,以免天黑错过宿头。
下了马,沈瑛没等仆从去吩咐驿卒,自家就先喊上了要热水。又笑向沈瑞道:“到底是老了,不如你们少年人。我得好好泡泡脚解解乏。”
沈瑞佯作诧异道:“正是青年俊杰呢,怎么就喊老了!瑛大哥这话我可不敢接。”
沈瑛哈哈一笑,道:“好小子,竟打趣起我来了。”
那边沈瑾倒面露赧色道:“瑛大哥这般说,我才是真惭愧,这会儿我是腿软的。”
沈瑞笑嘻嘻道:“你们都是锻炼的少了,若同我一般骑马驰回去,也就练出来了。”
沈瑛连连摆手,笑道:“可不得了。我得服老。”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走进驿站安置。
沈瑛沈瑾都是官身,小驿站本就不敢怠慢,这边又手面宽,打赏不少,驿卒们更是伺候得殷勤,少一时热水热食便都得了,送到各人房中。
驿吏还特地过来致歉,表示乡下地方,又值下雪,没甚好吃的,请大人们见谅。这一番自然不仅得了“谅解”,还顺带得了大大的红封,不由得眉开眼笑。
沈瑞的状态虽比沈瑛沈瑾强不少,可把双脚浸入热水那一刻,也是舒服得长长呼出一口气。
往年来往松江都是乘舟而行,相对好上许多,如今隆冬季节运河封冻,也只有陆路了。
沈瑞并不怕吃苦,当初跟着王守仁与陆家洪善禅师一路徒步跋山涉水,什么苦吃不得,只是,如今这番苦吃的,称不上个“值”字罢了。
这番,是要回去松江参加四房张老安人丧礼。
凭心而论,沈瑞虽不至于盼着张老安人早点咽气,但生母之所以早早故去不说全赖张老安人却也差不多了(当然,也得赖沈源这祸害)。因此他于内心当然是不乐意为那自私凉薄愚蠢黑心的老婆子奔丧守孝的。
但奈何世情如此。
虽然沈瑞过继了,礼法上与四房只剩族人关系,但血缘上,张老安人毕竟是沈瑞的亲生祖母,他若真个不回去,只怕日后也要让人说嘴。
读书出仕声名何等重要,徐氏得了消息,便命人立时给他收拾回去的东西,知道沈瑞不痛快,又温言安慰了一番。
沈瑞又不是小孩子,道理如何不懂得,反劝徐氏不要挂心。
沈瑾遣人来报丧时,已是十一月初二,沈家族里来参加沈沧大祥的族人已是回去一批了,尤其如沈瑛这样要跟着去山东的,早在十月二十七就已跟着沈理一家启程了。
这边沈府只得快马过去追了沈瑛通知,也给沈理报信。
沈理因有调令在身,上任都是有时限的,不能回去松江,且这族亲关系也远了许多,不去也没甚关系。
沈瑛则总归是要回去的,明明知道有丧事,却往山东耽搁时日,于沈瑾面上也不好看,便放弃了山东之行,半路改道,去汇合京中南下的沈瑞,准备等四房事了,开春后再走水路去山东。
沈瑞出京前往杨廷和那边辞别,杨廷和刚刚升职,朝堂又颇多变动,也没有许多时间与沈瑞详谈,只嘱咐不要搁下功课。无意说起沈瑾,不由摇头一叹,道:“张家刚与他谋了条青云路,奈何……不过到底品级也是上来了,他日出孝起复,也能谋个高些的缺儿。”
沈瑞对这个话题兴趣缺缺,便只微笑应是,并不多言。
这件事,京中这圈子里的人大抵为沈瑾惋惜一句,当然更多人,尤其是翰林院的人,持那酸葡萄心态,阴阳怪气的说一声:有个好岳丈有什么用,万般皆由命呐。
而沈瑾家里已是闹翻了天。
小贺氏这个继嫡母本就在状元府呆得尴尬,参加完沈沧大祥礼就立时“病愈”,收拾包袱借口回去伺候老太太,麻溜回松江了。
原本进京的路就那么多,小贺氏这出京当能同进京报丧的人走个碰头的,报丧的人不敢同沈瑾说自家吃坏了肚子,路上耽搁了好些时日,只说大约是和太太走两岔去了。
沈瑾也无心追究什么,只叫人快马去追小贺氏报信。
小贺氏这一走旁的不要紧,这府里当家人张玉娴却是个没经过事儿的新媳妇,于白事上一窍不通,心里又闹着别扭,一时诸般丧仪都置办不好。
沈瑾自不能等张玉娴慢慢学会,便就自家张罗起来,好歹他经过嫡母孙氏、五房鸿大老爷两场丧礼,大体事情也知道,且家中积年的管事仆妇也还在。
张玉娴什么也不做反倒更生气了,一个不痛快,又跑回娘家去。
沈瑾没功夫理会她,也不愿理会,张玉娴作为新妇不肯去拜见他族人是一怒,不肯去参加沈沧大祥是一怒,为他求官又大肆张扬更是一怒,这几番怒气累计在一起,便是好脾气如他,也是半点儿宽容也不想给予了的。
且身上有孝,原是不当往旁人家去的,便是张玉娴想不回来,寿宁侯府也会撵她回来的。
寿宁侯府内院
张玉娴伏在母亲怀里哭天抹泪,“……我夫君好不容易得了这样的好官职,我乐一乐又怎么了?怎的就是招摇了!又没请外面的人,不过是自己家里人罢了。”
“我怎么会知道就赶这么巧,偏那天来报丧啊!都是那天杀的报丧奴才没眼色,府里摆着酒呢,就哭号着报丧来了……那样的局面,难道我丢的面子少了?竟还怪我……
“呜呜呜,也没人教过我丧事怎么办啊,我说一句我不懂难道还是假话诳他不成……”
寿宁侯夫人被她哭得脑袋都大了三圈。
她本就是心里不高兴的,这亲家老安人死的真不是时候!若是早些时日知道了,也就不用忙活着给女婿谋高位了!
这可好,人情也托了,银子也花了,官儿一天都没坐上,就丁忧去了。
那样的位置难道还能空下来等他一个人不成!
等他丁忧回来,早就没地儿了,想要谋缺儿起复,又是一笔银子。
“得了,别哭了。”寿宁侯夫人没甚好气儿的道,“姑爷难道乐意是这样的?这种时候他比你还难受呢,你就该当劝劝他,怎的反倒和他置气?”
张玉娴的哭声戛然而止,睁大一双哭得红肿的圆眼睛,怔怔的看着母亲,一脸的不敢置信。
一颗泪珠儿就那么直直的从眼眶里坠落下来,她仍是没醒过神来一样,木木的喊了声,“娘!你不疼我啦?!”
寿宁侯夫人那颗老母亲的心立刻就软了,叹了口气道:“傻孩子……”
还未等说出下话来,那边张玉娴已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肝肠寸断。
寿宁侯夫人脑仁子都疼了,一边儿揉着太阳穴,一边儿低吼道:“得了,得了,别哭了,再哭一会儿把太夫人都哭过来了。看她可容你带着孝往娘家跑!”
这话还是好使的,张玉娴自小儿也不是最得金太夫人宠爱的那一个,因此还是颇为惧怕金太夫人的,尤其是婚后,她回娘家来闹,还被太夫人抓过去训话一次。(虽然太夫人的意思是,尽管沈家门第不高但夫家面子还是要给几分,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欺负……)
寿宁侯夫人见她停歇,便扬声喊外头丫鬟伺候姑奶奶梳洗,待女儿饬完了,仆从都退下去了,她这才叹气道:“这事儿,谁不窝火?你父亲也是一般的不痛快。但说到底,这事儿还是姑爷最难受,又是丁忧去职,又是丧亲,你也要多体谅他才是,怎的还这样闹。”
见女儿杏眼一瞪又要反驳,她点了女儿的头一下,道:“你呀,就是自小被我惯坏了,恁是不体谅人!姑爷算是脾气好的了。你且想想当初怎样与我说的他百样贴心,现在你好好待他,他岂会不好好待你?”
“我哪里又不好好待他了?我这样还不叫好好待他!”张玉娴忍不住尖叫起来,气愤道:“他怎的就不体谅我,我这样舍脸回来求娘家与他谋个好位置,他不说谢我还要与我闹。”
寿宁侯夫人白了女儿一眼,道:“我早就与你说过,便是你身份再高,这样趾高气昂的,施舍般的予他,他也不会感恩戴德谢你的。男人谁不好个面子?真若是个软骨头,怕你又要嫌弃了。”
张玉娴哼了一声,道:“说破了天也是我帮了他,怎的就不该谢我。”
寿宁侯夫人道:“难道你乐意别人施舍的?谁人不是这样?你本就是真心对他,不这般大喇喇的驳他面子,先让他欢喜着,再小意温存与他说,他难道会不谢你?那样他心里敬你爱你还来不及!以后你们相处,你便设身处地为他想想,也就没这许多纷争了。”
张玉娴忍不住冷笑道:“他才几品的官儿!竟还要我设身处地为他想,还要我敬着捧着不成!要是皇帝表哥么我自然敬着,他是个什么东……”
她说话时本没走脑子,在亲娘面前,原也是不需要三思的。其实她也是话赶话说到了这里,心里也本是把对皇帝表哥那份痴心放下了的……
可是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不对了,忙不迭的掩住口。
寿宁侯夫人已是变了脸色,一声低喝,“糊涂东西!你还没打消那糊涂心思?”
张玉娴惶惶然扑到母亲怀里,忙忙解释道:“不是的娘,我没那样想。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顺口说了……”说话间眼泪也掉下来了。
寿宁侯夫人推开她,直视她眼睛,道:“我不是吓唬你。你最好没有了那心思,否则,家里也不能容你。”
张玉娴咬着下唇,使劲儿点头。便再是糊涂,她也知道如今自己既嫁为人妇,就再不能提那事了,再提,便是有活路,也只能一辈子青灯古佛了。
寿宁侯夫人盯了她半晌,见她小脸儿也吓白了,心里叹了口气,面色才缓和下来,郑重道:“先前与你说的那些话,你总也不上心,我总想着你还小,方为人妇还不太懂,日后慢慢学起来也就是了。但现下,你这一去松江,几年不回来……”
说着她自己又慢慢心软了,这个女儿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自己身边儿,便是嫁人了,也在京里,又是三天两头的跑回来。这冷不丁的要去那么远,好几年见不着,寿宁侯夫人忽然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分外疼惜起这个女儿来。
张玉娴听着这话,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嘤嘤哭了两声,道:“娘,我真不想去啊……要是我被欺负了,您不在我身边儿我可怎么办啊。”
寿宁侯夫人心又化成一汪水了,把可怜巴巴的女儿揽进怀里,叹气道:“傻女儿,当着旁人可不要再说这样的傻话了。你这样厉害,怎的还会被欺负了去?你呀,去了那边,总归要记着处处给姑爷留面子,关起门来怎样都不要紧,出去外面了,就要听姑爷的。”
她想了想,又透了句话给女儿,道:“我也不瞒你,你父亲是极看好姑爷的。咱们家,你大哥二哥、你姐夫,都是走的武将的路子,文官里,也就姑爷了。你父亲不惜舍面子挪银子给他谋这位置,是对他寄予厚望的。你好好待她,日后少不得你的五翟冠。”
明代服制,公侯伯及一品诰命方可戴这五翟冠。
张玉娴眼睛眨了又眨,嘴嘟起又放下,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一声,道:“知道了,娘。”
寿宁侯夫人松了口气,这才细细的同女儿讲起待婆家的经验来,如何处置家事,回了族里如何待族亲。又不免在心中埋怨事出太急,她有太多东西来不及教会闺女。
却不想是谁当年一味娇宠着女儿,什么都不教,只把女儿养成这什么都不会的样子的。
好说歹说劝了女儿一回,总算是劝得女儿表态会好好与夫家相处了。
寿宁侯夫人前脚送了女儿出门,又怕头次出远门的女儿吃苦,后脚便张罗了许多东西,吃穿用度乃至车上铺的褥子烧的炭都备下了送去了状元府。想了想,到底还是担心女儿在千里之外受委屈,又千挑万选了两户家生子合家一并过去听差,表示不算状元府的人,月例银子侯府出。既是给女儿省开支,也是为了自家好帮女儿控制。
饶是诸般事情都算计到,准备好了,寿宁侯夫人却也总担心女儿路上不适应。
事实证明,知女莫若母,她的担心一点儿没错儿。
才出了京城三天,张玉娴便觉得周身哪哪儿都不舒服,认为车行得太快,路上太颠簸,颠得她周身酸乏,要求每日慢行,早早投宿。
又过了三天,恰是她葵水来了,便喊腹痛,干脆不肯上路了,在最近的城镇里寻了最好的客栈投宿。
沈瑾也不强求,叫张家带来的仆从看护他家姑奶奶,自家带着几个人先一步赶路去了。
沈瑞原就不愿与沈瑾一家子同行,沈瑾又要跑调职请假,沈瑞便借口要赶着去汇合沈瑛先走一步。
沈瑾此番撇下张玉娴,便是快马加鞭追上了沈瑞。
姑爷跑了,张家人面面相觑,可也知道自家姑奶奶不占理,那边是人家亲祖母过世,这承重孙奔丧去,这路上拖延总不是个事儿。
可做仆从的又实劝不动这位主子奶奶,只得由着姑爷黑着脸先走了。
没成想掉回头来,姑奶奶竟闹着要回京!
几个仆妇吓得魂儿都没了,拖拖拉拉晚些日子还可以说是公侯家的千金身子弱,受不住长途奔波,若是调头回去了,这一家子的名声也就别要了。便是太后娘娘也要动怒降罪的。
重要的是,姑奶奶未必会怎样,身边的人基本上都别准备活了。
因此仆妇们几乎是抱着张玉娴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苦苦哀求才把人按下的。
张玉娴其实也知道回去不得,但一肚子气怎生忍下?!便频频写信回京向母亲诉苦。
寿宁侯夫人起初接了信,还百般心疼闺女,后来见闺女说女婿撂下她先走了、她想回京,便是一面生气闺女不省心,一面埋怨女婿不懂事。
可哪里能让这小冤家回来!
寿宁侯夫人这边正自头疼着生闷气,那边大女儿张玉婧也回娘家来了,张口也是有事相求:“娘,皇上这阵子又选亲卫呢,听说西苑那边儿修好了,要往那里去,大哥二哥可去了?好娘亲,把你女婿也弄了去吧!”
寿宁侯夫人皱了眉头,道:“哪儿得来的消息?我却没有听说。”
张大姑娘心知两位兄长不过是锦衣卫挂个衔儿,领份俸禄罢了,当值都不肯去的,哪里会去西苑,不过这样说个引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