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点点头,道:“今日既是咏雪,便依旧此题,以此为韵。余方才偶得一首一七令,先献丑了。”
他清了清喉咙,见周遭渐渐安静下来时,方诵道:
“雪。
凝明,澄彻。
飞玉尘,布琼屑。
苍云暮同,岩风晓别。
深山樵径封,远水渔舟绝。
南枝忽报梅开,北户俄惊竹折。
万树有花春不红,九天无月夜长白。”
众人一时屏息,半晌忽然有人叫了声好,一时间掌声雷动,喝彩连连。
一七令源自白居易,要说难却也算不得多难,却是考究巧思。白居易《一七令诗》和元稹《一七令赋茶》都是此中佳作。
那宾仲一时呆愣,眉头紧锁开始思考起来。
那福建举子既能中举自也不是个草包,一听便知道对方才华不逊于表弟,再见表弟这副模样,心道不好,生恐表弟会输,刚待补上两句,想着便是不赢也要找回场子来。
却见那边雅间中走出一中年人,抖了抖手,与旁边一个青年共同展开一幅长卷。
其上正是西苑雪景,画作十分简单,不过寥寥数笔,却是极为传神。
更让人移不开眼的,却是画作右边的一副狂草,所书正是方才杨慎的一七令,但见运笔豪放狂纵,强劲奔放,格调雄奇,变化多端,实是难得佳作。
在场举子中好翰墨丹青的着实不在少数,一见之下,不由大声喝彩,更有人凑过来仔细鉴赏。
有人瞧见了落款一枚小章,上刻“希哲”二字,那人口中默念两遍,忽然惊呼道:“莫不是祝枝山?!”
祝允明因六指而自号“枝山”,弘治初年时所书落款多是枝山小印,还是弘治十八年后,才用“希哲”印。此时他虽还不是后世那以草书名满天下的枝山老樵,却已有了相当的名气。
尤其是吴中四才子的名号已有人叫起。
雅间里又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中年人,一人年近半百,须发花白,向周遭一礼,朗声道:“在下长洲枝山祝允明。”
另一人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华亭沈。”
这两人其实都不是喜张扬的性格,只是今日这般情况,若不将对方驳倒不予半分机会,影响必然十分恶劣。
因此两人在杨慎站出去后迅速商量了对策,那画作原是今日早些时候沈画好的,祝允明便在其上写了杨慎的诗作。
沈名声虽远不如祝允明响亮,在苏松地界却也有一号,不少南直隶、苏杭等地的举子纷纷过来与二人见礼,又有人大声赞画好书法好。
那宾仲见状,无奈摇了摇头,既是想不出能胜过对方的诗句,见着情景也是比不下去了的,便拱手陪笑道:“在下才疏学浅,甘拜下风……”
那福建举子犹不服气,还故意冷声道:“却是一个人比不过,又要帮手来比书法字画吗?”
祝允明却是一笑,淡淡道:“在下不才,也是春闱考生。在下祖父天顺朝曾官至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
沈更是朗声道:“在下亦是春闱考生,在下先祖永乐朝为翰林侍讲学士。”
那福建举子呆了一呆,不想二人竟是在这儿堵他的话,不由脸上一阵青红。
而杨慎缓步上前,拱手道:“在下杨慎,家父现任詹事府詹事、翰林学士。”
那福建举子下意识惊呼起来,“你就是杨慎?杨詹事的儿子?”
杨慎淡淡道:“兄台可还觉得官宦子弟乃是靠祖荫得了功名?”
那福建举子不由无比尴尬,讪讪说不出话来。
周遭举子可不管那些,俱都哄笑起来。
那宾仲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杨兄高才,宾仲自愧不如,家兄一时误信人言,宾仲向诸位兄长赔罪,还请诸位……”
杨慎不待他说完,便伸手相扶,淡淡道:“宾仲兄高才,方才一首咏雪足可见胸中沟壑。慎自觉不如,只得以一七令取巧,为自己正名。”
那宾仲越发惭愧,只涨得满脸通红,他那表哥却是垂头丧气,极不情愿过来行礼。
周围人声嘈杂,沈瑞看了李延清一眼,笑问:“子澈怎的不露一手。”
李延清笑道:“我诗词书画皆不成,唯一所擅……唔,莫非要我画机栝图不成。”
沈瑞哈哈一笑,道:“那也比我强些,我却是真个没得擅长。不过好在一点……”
他话也不说完,抖抖衣襟,站了出来,插进大舅哥和那宾仲之间,笑道:“在下沈瑞,先父曾任刑部尚书,兄台怎么称呼?”
那宾仲呆了一呆,下意识回头去看表哥,那福建举子更是眼睛都瞪出来了。
偏李延清这会儿也站出来道:“在下李延清,家父现任工部尚书。”
那福建举子也如宾仲一般脸涨得通红,原是背地里嚼舌头说人坏话吧,哪料当事人一个两个的都在现场,实在是臊得人无地自容。
沈瑞见状一笑,先低声道:“宾仲兄是遇上了家兄,若是遇到瑞,早便赢了。瑞没有这般诗才,却是……”
他咳嗽一声,朗声道:“原来是一场误会。今日大家相逢在此便是有缘,又逢年节,也当庆贺一回,瑞不才,正是这浣溪沙茶楼东家,今日在下做个东道,请诸位赏面在浣溪沙烹茶观雪。茶楼无酒水,瑞仅以清茶代酒,敬各位兄长,待他日放榜之后,咱们依旧在此相聚,共叙同年之谊,可好?”
众举子听得他话说得得体,既免了众人花销,又全了众人体面,且那句同年便是祝众人都能金榜题名,更是让人心里熨帖,众人无不欢喜,大声应好。
茶博士店小二穿梭在各个雅间中,换上热茶和新鲜点心,围在一起看热闹的举子们纷纷回到自己雅间,享用起茶点来,茶楼上气氛便又热烈起来,方才的尴尬一扫而空。
李延清笑看周遭一回,低声向沈瑞道:“姐夫这岂止是好了一点半点,我是追马莫及呐。”
沈瑞一笑,道:“还有呢……”
说话间,对面那宾仲与他表哥以及与其同行的福建举子们已经走到近前,一揖道:“在下莆田戴大宾,这位是在下表兄林福余,这位是安溪许乃义……”
众人相互见过礼。
那福建举子林福余硬着头皮道:“实是在下鲁莽了,在会馆听了人挑唆两句……”
沈瑞收了笑脸,郑重道:“林兄虽是听了旁人闲话,然有一句说的却也是正理,没看过人的文章怎知其学识如何。”
林福余呆了一呆,有点儿接不上话来,他先前听沈瑞说话圆滑得体,是为己方解围的,可这会儿这句话……怎么听着像反话呢……
沈瑞却道:“想来诸位举业有成后,也有书坊联络诸位以求墨宝文章吧?”
众人都恍然,纷纷点头。
此时最好卖的书并不是后人以为的话本杂记,而是这些举子进士的制艺时文。
有些州县秋闱过后会将上榜文章都贴出来,有些则不会。贴出来的不用说了,在这个没有版权的时代,小作坊花几个铜板就能雇人抄文下来,翻印一套拿去卖钱。
若是不曾贴出来的,讲究些的书商就花些银两作为润笔之资,请举人老爷们将秋闱卷上文章默出来。不讲究的小作坊就等着新书出来后,买一本回去翻印……
在场的举子许多人都是收到过这样润笔之资的,对此并不陌生。
沈瑞笑道:“在下家中也恰好有一处书坊。”
他说着环视一周,众人的视线也都随着他转动,之间墙上、雅间房门上,挂着许多书画。
这些人早在进店时便就问明白了,知道这是在店里客人们留下的,也知道润笔银子不少。
此时也都明白了沈瑞的意思,便有人点头应和道:“若是能将文章刊印天下,实是吾等荣幸。且既知彼此学识,再有小人挑唆,便也没人会信了。”
不少雅间的门不曾关上,里头的举子也都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得此话,又有许多人出声应和。
著书立传是此时文人的最高追求,但是著作也不是人人都能写得出来的,就算写得出来,刊印出来也是一大笔费用个人学术著作一般不好卖,是没有书商肯捧着银子来求的,大抵要自掏腰包。
那么退而求其次,在这样时文集子里收录自己几篇文章,尤其是这种也收录了其他名人文章的集子里,自己便也算扬名了。
许多人看向祝允明、沈、杨慎、戴大宾等文采初中之人时,目光不由热切起来。
沈瑞见时机成熟,便笑道:“诸位若是有兴趣的,可将秋闱文章送到翰林院旁的浣溪沙,留下您的姓名住址,鄙店会奉上润笔之资,刊印之后也会奉上样书十册。”
众人连连应好。
应酬之后回到雅间时,杨慎才向祝允明与沈道谢,又向沈瑞道:“今日之事多有蹊跷。”
沈润也黑着脸道:“不知是什么小人在背后下黑手,亏得今日咱们听到了,这年前年后传得沸沸扬扬,朝中又不知道会是怎样光景。”
沈瑞忙道:“三叔,大兄放心,我已遣了人下去打听了,也会安排人把今日这番话传出去,大张旗鼓的去各个会馆求秋闱时文,再把这诗画挂在浣溪沙,到时候就是有人想借题发挥也翻不起浪来了。”
沈润面色稍霁,道:“如此甚好。”
杨慎也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皱眉道:“虽是这般解决显得光明磊落,但……你可是真要印那许多时文?”
沈瑞点头道:“原本我那青篆书坊不过是小打小闹,其实最初是想着给二叔三叔出书作以消遣的。现下我想,不若借此机会,扬一扬名,当大家都知道‘青篆’之名,青篆再印出书来也就有了名气。”
借此机会扩大了影响力,这对于他之后推广农书乃至类似《天工开物》的技术书籍十分有利。
杨慎想了一回,知是好事,便也不再问了。
倒是李延清听了半天,终是赞沈瑞道:“姐夫这不止‘好在一点’,这般后手,子澈着实佩服。”
沈瑞看着李延清,微笑道:“子澈方才说擅画机栝图?前些时日怕扰你苦读,便不曾与你说过,如今我便问一句,你可乐意著本讲机栝、讲工程的书?”
这个年节里,京城文人圈里最热门的事件,便是青篆书坊拿着真金白银向赶考举子们求秋闱的时文。
不光是秋闱的文,竟还预订春闱的文。
一般举子应试出场后,都会把自己的文章默下来,文章来路不是问题。问题就是,这些文章是先买下来的,等发榜之后,若名落孙山,那文章自然也就不用被刊印出来了。
这投进去的银子也就打了水漂。
不过青篆书房显得尤为财大气粗,对这些根本不在乎。
这样口口相传,很快青篆就有了一定的名气。
而在上元节西苑盛大的灯会烟花展出后,工部里也有一些主事、员外郎被青篆“约稿”了,多是工程、营造方面的题目。
如此一来,青篆书坊在京中就越发有名了。
这些事情沈瑞都没有参与,他规划了个大致方向,就将事情全权交给了书坊掌柜,同时请沈琴、沈宝多多留心关照,自己则关起门来苦读,准备冲刺春闱。
至于那日发生在西苑浣溪沙茶楼的冲突,长随张成林打听回来的是有人在福建会馆里传了那份谣言,而戴大宾虽不是福建解元,却是少有的神童,一直被看好能问鼎一甲的,因此那份谣言才惹得福建举子们不快。
沈瑞又派人送信给刘忠和张会,请他们帮着查一查,并关注一下朝中动静。
结果却是两人都回话说,这事儿不用他再操心,这事儿自有焦阁老出手。
盖因旁人的儿子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不惧这等谣言,唯独他焦阁老的儿子焦黄中实是水平差了些,想上榜是有一定困难的,而他老人家如今已经入阁,又如何肯儿子今科落第?!这会儿焦芳气得跳脚,却仍是要想法子在会试前把这事儿抹平了。
沈瑞也就彻底放下心来,彻底什么都不管了,只管踏实读书。
二月初六,宫中传旨,命少傅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王鏊、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梁储为会试考试官。
正德三年二月初九,戊辰科会试正是开始。会试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亦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
二月二十四,命会试正榜取三百五十人。
大考过后,赶考的举子们都放松了下来,虽然后面还有殿试,基本上不会再黜落考生,除了争三鼎甲的举子还在用功外,大部分人都开始了应酬结交。
此时官场最讲究“同乡”“同年”,彼此相互扶持相互提携。
此时的应酬,便多是交好同年。
这会儿谁也不知道自己中没中,多多交际一番,若是两人都中了,正好彼此做个帮手,引以为援;若是自己没中,他人中了,正好要好好巴结一般,以后也好求提携。
当然,若是自己中了旁人没中,那也不亏什么,且谁也没有前后眼,谁知道日后怎样呢,多结个善缘总没错。
人人都本着这样的心态,一时间京中酒肆茶楼统统爆满。
二月二十六,这天天气极好,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举子们仍奔走在四九城各个会馆、酒肆之间,推杯换盏,交际应酬,就只见遥遥的一处冒气浓烟来。
这一日又没有风,黑烟笔直升空,宛如一道狼烟,久久不散,在凝碧的天空中格外显眼。
半个京城的人都看到了。
“着火了!”“快救火!”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街面上乱作一团。
此时房屋还多木质结构,街上的百姓生怕波及自家,慌不迭的回家备下水盆水桶。
酒肆茶楼也怕被波及,再死伤了客人,那是烧了店也赔不起的,当下就开始挨桌商量,将客人请出去。
许多举子的聚餐就这样被打断了。
但是听说有地方着火,都怕烧着自己,倒也没人借酒耍疯赖着不走。
许多举子站在街面上,手搭凉棚遮住刺目的阳光,往那处黑烟望去,相互询问着,到底是哪里着火了?主要是,会馆还能不能回去?
不知道是谁,忽大叫一声:“好像,是贡院方向!”
一时间街上一片死寂,举子们都停下了交谈,僵直着脖子往那边望去,想透过周遭并不熟悉的房舍,去看一看,那着火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是,是贡院……”
有人回应了,二月的京城其实已经不那么冷了,今日又是个大晴天,可那人依旧似是冻僵了一般,牙齿打架得厉害,话也说不囫囵。
“是贡院……”“是贡院?!”“天啊,怎么会是贡院?!”
一瞬间,声音又都涌了回来,却都是惊惧的尖叫,恐慌就此充斥着整个街面。
许多人发疯似的大喊大叫,大家迫切的想知道到底怎么搞得,贡院怎么会起火。
关键是,贡院起火可会影响这次会试的成绩!
因为有明以来,这不是第一次贡院失火了。
最惨烈的一次,是天顺七年的贡院大火,烧杀了举子九十余人,毁掉试卷无数。最后被迫于同年八月再次举行会试。
这一次……会试已经结束,并不会有举子伤亡。
这一次……若是仍毁了试卷,可会重考,还是……直接算落第?!
街面上彻底大乱了起来,举子们胡乱跑着,却不是为了逃离火灾现场,相反,很多人是朝着着火的贡院跑去的。
他们迫切的想知道结果。
但是,没有人告诉他们答案。
二月二十九,礼部尚书刘机方奏报,二十六日会试事毕,因众监试提调等官往朝房等候陛见,遗下朱墨试卷、考生档案等于公堂,部分被火焚毁。请看守执役人员下法司究治。
乾清宫东侧小殿,弘德殿
李东阳、王华、焦芳、王鏊、杨廷和、都察院掌院屠、兵部尚书刘宇、吏部尚书梁储、户部尚书顾佐、刑部尚书王鉴之、工部尚书李、通政使司通政使王敞等人俱在。
这些人也是刚刚颁布没多久的廷试读卷官。
本来李东阳、王华、焦芳、杨廷和、刘宇、李等都以子弟在本科而请辞的。
小皇帝却是不许,表示你们这人也太多了些,若你们辞了,廷试读卷官人数都凑不上了。又说道:“先前风波朕已知晓,皆是谣传,众卿子弟皆是饱读诗书,相信众卿必会秉公。”
众人再三请辞而不许,只得留任。
这会儿众人站在殿上,一个个脸比那烧焦的贡院还黑。
“好在没伤人命。”寿哥却并不太紧张,手敲着龙椅,道:“看守执役人员下诏狱,让锦衣卫好好问问,这火怎么起来的。”
他嘴角扯出个弧度来,“这二十六没烧干净,二十七又着,这是跟会试多大的仇怨呐。”
闻言众臣子都有些挂不住了,齐齐躬身道声臣惶恐。
寿哥咂咂嘴,道:“试卷烧毁的处置?”
刘机那厚厚的朝服都被冷汗湿透,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能摊上这样的事情。
他咬着后槽牙道:“正统三年的顺天府乡试,和天顺七年的会试都在贡院,都遇大火,英庙爱惜人才,皆许重考,天顺七年会试乃八月重考。”
小皇帝尚未开口,他一旁立着的刘瑾已冷冷道:“刘大人,朝廷举行一次抡才大典所费多少,你当是心中有数的。”
刘机头也不抬,道:“既是抡才大典,所费多少都是值得。”
刘瑾冷哼一声,道:“真是应了那句俗语,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般劳民伤财,你却道值得。罢,便不说这花费,单说若是八月重考,这半年里诸多举子滞留京城,满怀怨怼,只恐要出事。”
刘机眉头紧锁道:“这些是饱读诗书的举子,不是不服教化的流民,又知朝廷爱惜人才方会重考,如何会出事?”
焦芳忽而出列,打断了两人对话,因问道:“不知毁了多少试卷,可有定数?是何处?”
刘机叹道:“百余,是南卷。”
在场众人都是神色一凝。
就在几天前,内阁才议定了给事中赵铎所奏增加各地解额事,将原本分为南北中卷的额数均摊,将中卷内四川解额添十名并入南卷,其余并入北卷,至此只分南北卷。
殿上所立官员有南有北,谁人不希望自己家乡多出进士,好为助力。
焦芳似是沉吟片刻,方开口道:“所毁也不算多,为了百余卷,就留千余人重考实不妥当。既是试卷损毁,就当作废,以落榜论。南方人才济济,百余卷,影响不大。”
刘瑾适时接口道:“实话说真金不怕火炼,南人虽是这次落地,但若学识足够,三年后下一科也是一样会中。”
焦芳是河南人,刘瑾是陕西人。这两个北人在这里大放厥词,在场南人多是怒目相向。
寿哥似浑不在意,瞧了一眼王鏊与梁储,问道:“两位考官怎样说?”
王鏊虽是吏部侍郎出身,与焦芳关系不错,但他是苏州府吴县人。梁储则是广东顺德人。两位都是地道的南人。
论理当阁老王鏊先回话,梁储却是先向前一步,道:“皇上,臣与王大人阅卷后,认为杨慎文采出众可为会元,福建莆田戴大宾为第二名,沈瑞为第三名,然,此三人考卷都在焚毁之列。”
王鏊便不言语了,只点了点头以示默认。
众人目光又随之落到了杨廷和身上,一个他儿子,一个他女婿,若是重考还则罢了,若是作废……
梁储甩了这句话出来,便是要逼着重考了。
焦芳脸色也难看起来,他飞快的看了刘瑾一样。反正,他儿子的卷纸没烧掉。
刘瑾眼睛一眯,挤出个笑容来,却尤显得皮笑肉不笑,因问杨廷和道:“杨大人怎么看此事?”
杨廷和面无表情,道:“听凭皇上圣裁。”
刘瑾干笑一声,收回目光,道:“杨大人素来忠君爱国。”
李东阳听的气极,然因着杨慎是他弟子,他理应避嫌,不好出来说什么,目光所及王华、刘宇、李都是不能出来说话的,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通政使王敞身上。
还未等王敞出来说话,那边寿哥忽然又开了口。
寿哥方才摸着下巴,似是神游天外,根本没理会殿上众人的对话,这会儿忽然回了神,一笑,又瞧王鏊梁储,道:“朕听说,两位考官都有过目不忘之能?”
众人都呆了一呆。
皇上这意思,莫不是要让两位考官把考卷都默下来吧?!
小皇帝一向古怪精灵,若发此问,大家也不会太奇怪。只苦了两位大人,那是百余考卷,才判了几日啊,全都默下来就不是过目不忘,而是神仙法术了!
梁储也没想到小皇帝不按套路出牌,他噎了一下,想说不能,又怕小皇帝借坡下驴说“既然不能那就作废吧”的话。若说能……他是真个办不到啊。
正在犹豫间,听得王鏊道:“臣……勉力一试。”
嘿,要不怎么人家入阁了呢,这脑瓜儿就是灵。
梁储心下腹诽,口中也说了可勉力一试的话。
刘瑾还在一旁添油加醋道:“万岁,两位大人都有了年纪,不当劳累太过,默这百余份考卷,只怕要把身子累垮了。”
焦芳也在下面道:“皇上,虽臣信两位大人的人品和本事,但到底是抡才大典,不容有失,若是默得有出入,影响了判卷便不好了。”
寿哥目光在众人脸上略过,将一切尽收眼底,忽然就绽出个笑来,“不是让你们把卷子全默出来,是朕知道哪里有默好的,你们既然过目不忘,能挑出来可与会考卷子是否一致?”
梁储这会儿脑瓜儿突然无比灵光起来,立时道:“臣能做到!”
王鏊慢了半拍,仍是道:“臣勉力一试。”
焦芳却是心里暗叫不好,刘瑾则是全然不知怎么回事,不由十分吃惊,失态的张开了嘴,迟迟没阖上。
听得寿哥道:“着锦衣卫往青篆书坊,将其所收会试文章统统拿进宫来。这些皆是会试一结束举子本人所默,若两位考官看过无异议,便封存留档,按照考官原定排名公布所取进士。”
焦芳尤不死心,道:“万一若有疏漏,与原稿有出入……却是事关重大,皇上还请三思。”
寿哥不耐烦的挥挥手道:“朕三思过了,若是差得多了,被润色了,难道两位考官看不出来?若只是小小疏漏,又无碍取士。”
焦芳又道:“若是有举子不曾将文交到那书坊,又被焚毁了考卷,岂非不公……”
寿哥撇嘴道:“毁的不是南卷么。这书坊是南人的书坊,南人多会卖给面子给书坊,默了文卖与书坊的。若是有人不给面子……”
他眼睛一翻,“那怨得谁?算他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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