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2)

归妹 窃书女子 15295 字 2018-01-31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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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未返,程亦风先回凉城——原因很简单,这是公孙天成的主意——要抢在司马非之先,亲自回朝报捷,这才有兵部尚书领军亲征凯旋而归的架势,并且显示了他对朝廷的恭敬与遵从。而程亦风自己的想法,相比坐在四面透风的军帐,或冷冰冰的将军府,他还是更喜欢自己的书房,有那些泛黄的纸页陪着,一切俗务都可以抛到脑后。

他只带着小莫和公孙天成,轻车简从地赶回来,盘算着进宫面圣之前,先回家沐浴更衣,再品一壶好茶,静静地发一会儿呆,做一会儿白日梦……

可是,才一进外城的城门,他的如意算盘就被打烂了——家家张灯,户户结彩,百姓们夹道欢迎。程亦风惊得坐在车上半晌也动弹不得。

凉城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沸腾过了。如果说半年前从落雁谷归来,是庆祝生还,这一次,大概真的可以算是庆祝胜利了。伤亡的人数只有一万挂零——除了在远平攻守战中丧命的之外,就主要就是余鹏人马。程亦风先还担心远驻远平游击将军手下会遭樾军毒手,后来司马非发现这些人被囚禁在石牢的深处——石梦泉饶过了他们的性命,但又在鹰眼崖实实重创余鹏的手下,他的“功德”和“罪过”可以相抵。

无论如何,以这样小的代价挫败了惊雷大将军玉旒云,人们应该被容许奢侈地“得意忘形”一下。

程亦风的车子几乎寸步难行,从外城到内城,半个时辰的路硬是走了两个时辰。

小莫道:“还不如走路快!”

公孙天成笑笑:“你倒去走来看看。”

小莫即吐了吐舌头——真要下去走,估计就被人潮淹没了。

看来先回家一趟已不可能,程亦风心里正悲叹,忽又见前面路上一骑飞驰而来,一个红衣宦官刹不住缰,马儿长嘶一声立起,他就摔了下来,滚在车前,道:“程大人,太子殿下有急事,请您快到宫中去。”

快?这时能快得起来么?程亦风有些埋怨地苦笑,但一望那宦官的后面,只见一队禁军驱散了人群,青帘儿小轿由四人抬着,好像是在水上滑过的轻舸一般,既快又稳,转瞬已到了跟前。

呵,可真是一刻也不叫我消停,他只得下车上轿,暗想,什么急事找了我能解决?太子,以及所有的人,都太高估我了,我倒不如把这次大青河之战的来龙去脉都说出来,让公孙先生来接我的班……

也不知是想得太入神竟打起了瞌睡,还是轿夫的脚程异乎寻常的快,思念间,已经进了宫。宦官领着他继续走——说是太子要传见,却并不向东宫去,径直到了御书房,看太子竣熙在门前热锅上的蚂蚁般来回踱步,一见他,即迎了上来:“程大人,可回来了!”

才不过两个多月的工夫,这少年似乎又拔高了一截,原先不过只到程亦风的肩下,现在只比他矮半个头了。

程亦风急忙要行君臣大礼。竣熙拦住了,道:“大人不用多礼。父王要南下选秀,大人看如何是好?”

“啊?”连一句客套都没有,就直接把烫手的山芋砸在他脸上——这时候,南下选秀?程亦风愣愣地,脑筋无法运转。

御书房里响起了宦官尖细的声音:“宣,兵部尚书程亦风进谏!”

好,硬着头皮,圣人不是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么?程亦风走到了御书房里,对元酆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听到“平身”之后,才抬头瞻仰了一下天威——元酆帝的气色出奇的好,比起自己从落雁谷回来时所见,简直判若两人!

不禁就流露出了惊讶的神气。

元酆帝呵呵而笑:“程爱卿也觉得朕年轻了二十岁么?人人都这样说呢……不过朕自己觉得是年轻了三十岁。”

三十年前的元酆帝是什么样子,程亦风可不知道。不过打他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开始,就没有见过这样精神的皇帝。他也不知道要怎样应对天子的玩笑,只好低着头,不作声。

元酆帝笑道:“程大人一介风流才子,怎么如此拘束?来,坐!”

旁边伺候上椅子来,程亦风谢恩,规规矩矩地只敢挨着边沿儿坐一点点,几乎就是蹲着马步的,这种场合实在是一种折磨。竣熙在他旁边坐了,递了一个眼色,满是信任。程亦风只有悄悄苦笑。

元酆帝朝身边的宦官打了个手势,那人就展开一卷圣旨来,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兵部尚书程亦风,忠心为国,用兵如神……击溃蛮夷匪兵,保我天朝尊严……是为满朝文武之表率……今加靖武殿大学士职,封太子太保,以示嘉许。钦此。”

哎?靖武殿大学士?这可真如臧天任所说,是“出将入相”了呀。可是,大青河之战是公孙先生一手筹划的,怎能将他人之功占为己有?程亦风站起身来,垂首道:“万岁……”

元酆帝摆摆手:“你不用谢恩,也不要推辞,都是你该得的。朕要谢你才是——多亏了你把樾人制住,保我天朝寸土不失,朕才好安心在宫中调养身体。程爱卿博学多才,可涉猎黄老之术么?”

程亦风一楞:“这……《黄帝书》和《老子》微臣曾看过,但是……”

“这可真是太好了!”元酆帝不等他说完,就欣喜地叫道,“程爱卿看这两部书说的可是至理么?朕初看时并不太明白,但读到‘清静无为’时,茅塞顿开,觉得这何止是养生之道,便是治国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程亦风虽然不爱作八股文章,又时常想要退隐田园,但对儒术还是相当推崇的,笃信治世之人,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道家那一套,挂在嘴上说说还行,要用到朝廷之中,至少他觉得,肯定要荼毒百姓,动摇社稷。不由皱起了眉头,悄悄看了竣熙一眼:皇上怎么了?

竣熙只是很苦恼又无奈地摇摇头。

元酆帝道:“听说程爱卿有一个门客很会算卦,改天带来给朕见见。不过今天朕有一个人,程爱卿你一定要见——胡道长,请出来!”

“遵旨。”

听到这一声阴森森的回答,程亦风已经起鸡皮疙瘩了,待看到一个面色白如石灰,三撇胡须如同墨画的中年道士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他不禁连打了几个冷战。

“这位就是朕的福将程大人。”元酆帝介绍道,“这位胡喆道长,朕封的三清天师,学问与法力都非比寻常。他测字算卦无一不准,炼出的仙丹能起死回生。朕一下年轻了三十岁,都是胡天师的功劳。”

原来……原来……原来!程亦风真想指着这个妖道的鼻子痛斥:古往今来,多少沉迷丹术的人丧了性命?多少听信妖言的帝王失了天下?现在国家内忧外患,正当励精图治,这妖道竟然……

他的拳头在袖子里捏紧了,指节咯咯作响。话已到了嘴边,可看到元酆帝对胡喆全然信赖的模样,心底一凉,松了劲:我如此直谏有用么?皇上已经被此人彻底迷惑了,根本不会听进耳啊!

胡喆看程亦风的眼神颇为傲慢轻蔑,把拂尘一挥,算是见了礼,便对元酆帝道:“皇上,到了吐呐打坐的时辰了,要是误了这点儿,您修炼先天罡气可要事倍功半呢!”

“哎呀,可不是!”元酆帝道,“竣熙,你送程大人出去。至于他的伯爵府要在哪里盖,也就交由你跟他商量吧,朕先走了。”说罢,径自起身和胡喆走到内室去了,把程亦风呆呆地晾在原地。

“程大人……”竣熙满面忧虑,看来他找程亦风有“急事”,还不仅仅的选秀这么简单,开头丢过来一个烫手的山芋,这时程亦风看到的是一个火红的炉膛,根本无从下手。望着那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成面庞,他感到心痛:这个少年,唉……

本想要说两句安抚的,可蓦地,听见女子的哭声,高高低低,就在不远处。于是问:“出什么事了?”

竣熙一怔,双颊立刻涨得通红:“那……那……”

胡喆给元酆帝献的仙方,名曰“红铅”,取处女经血拌和药粉焙炼而成,形如辰砂,说是能长命百岁,更有助于房中采补,乃是仙丹中的上品。

竣熙少不更事,于这些虽只是懵懂,但也觉难以出口,憋了半天才讲了大概的意思,程亦风听了,愤怒痛心之余也尴尬得紧。

竣熙道:“父王为了炼红铅,叫太医给宫女们开催经下血的药,这两个月来,许多宫女都血崩而死。但是谁也不敢往外说,说了就要处以极刑。”

程亦风沉着脸,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耳边突然响起了鹿鸣山下孩童的歌谣:“一头鹿,一头鹿,你来追,我来逐,刀来斩,锅来煮,煮不熟,砍林木。”

林木被砍了,被丢进炉膛里去了,还浑然不觉——这国,怎能不亡?

他顶好明天就告老还乡,省得在此鞠躬尽瘁,最后是一场空。

可竣熙灼灼的眼神,满是信任,满是期待,他明哲保身的话没法说出口。

“微臣告退。”

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家里,门子说,臧天任先来过了,等不到他,已离去。他点了点头,心想,若是臧兄在此,该把一切都跟他说了,两人一起嗟叹总比一人闷在心里的好。可又想,以臧天任的个性,如果知道了此事肯定立刻一奉折子递上去,痛陈利害,结果,丢了乌纱帽不算,恐怕连性命也保不住。

如此算来,还是他一个人郁闷就好。

连饭也没心情吃了,叫人沏茶到书房来。仆人却道:“公孙先生在书房等着您呢!”

“哦?”程亦风想,这事倒可以跟他商量,此人多奇谋,说不定就有妙计。因快步到了书房来,见到公孙天成,旁的不讲,先将妖道胡喆的恶行历数一番。

“恩。”公孙天成淡淡的,既不惊讶也不愤怒,“皇上加封大人了么?”

程亦风怔了怔,因为太过愤懑,早就忘记自己进宫是做什么的了。“进为靖武殿大学士了,还有个太子太保的虚衔。”他颇提不起兴趣地说道,“如此朝廷,再高的爵位、再多的俸禄,人也只有两条路可走——同流合污,或者郁郁而终。”

公孙天成不作评价。

程亦风忿忿地在房里踱了几个来回,突然想起来了,道:“大青河之战,实在都是先生的功劳,程某虽厌恶官场,但若先生有意仕途,程某一定据实向太子殿下禀报——其实今日都快出口了,被这妖道搅得没机会……”

“大人,”公孙天成打断,“老朽若是为了仕途,几十年前就参加科考了,何必等到今日?即使是要走终南捷径,早在大青河战役之初,老朽就应该站到明处,届时顺理成章地加官进爵——若大人觉得老朽精于计算,难道算不到这一点么?”

“这……”程亦风怎么知道!

公孙天成道:“若说老朽没有抱负,那是假话。读书之人,谁不想学以致用?但若明珠暗投,则再多是学识,再大的志向也都枉然。所以,我辈中人,遇到一位明主才是大幸。”

现在说“明主”岂不是对自己更大的讽刺?程亦风苦笑道:“生是楚国的人,死是楚国的鬼,谁是主上,难道还能选么?听说樾国的庆澜帝还算是个爱民的好皇帝,难不成去投靠他?”

公孙天成微微笑道:“大人选了皇上做主公,但老朽却是因为大人才涉足官场的。”

言下之意,是把程亦风当成主公了。这可如何担当得起!程亦风连忙道:“先生折煞晚生了。晚生得先生指点,即使先生不做晚生的良师,那也是晚生的益友,何来宾主之分?”

公孙天成看他认真的模样颇有书生的迂腐,笑道:“大人现在身为大学士,若是前朝,那便是宰相了,岂不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么?”

程亦风糊涂了:“什么?”

公孙天成道:“大人在落雁谷中不是已经看得明白?我军三十万,玉旒云只领十五万,为何最后却要大人和司马将军领着残兵狼狈逃走?”

“那时……”程亦风想,便是一切闹剧的开始。“只因玉旒云集中兵力,将我军各个击破。”

“不错。”公孙天成拈须而笑,“三十万大军若分成了六支五万人的队伍,就会轻易地被十五万人,甚至五万人消灭。”

程亦风不知他究竟什么意思。

幸而公孙天成下一句话就明了地解释了:“若程大人告诉天下人,大青河之战是老朽的功劳,则天下原本敬畏程大人的,难免有一批要转向老朽……”

“程某又不是皇上,何须天下人敬畏?”程亦风随手从架子上抽出一册书来,是《董子文集》,君臣父子,仁义理智信,就是在这里被发扬光大的。他早就看得熟了,闭着眼睛也晓得哪句话在哪一页上,于是又放了回去,接下去道:“况且天下人的敬畏……”本想说,是个沉重的负担,会压得人喘不上气,不过念头只闪了闪,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公孙天成道:“程大人可不要小看了天下人的敬畏。若是天下人不曾敬畏大人,大人不曾坐在今天的这个位子上,怎能让士兵解甲归田兴修水利?大人又怎能在朝堂上跟主战派分庭抗礼这么久?”他看了看程亦风,又接着道:“大人请再想,若崔抱月没有成为落雁谷的女英雄,没有赢得百姓的敬佩,她怎能拉起一支队伍来?当日请愿的百姓将大人的府邸围个水泄不通,大人心里有没有想过:倘没有崔抱月就好了?”

“这……”程亦风向臧天任发过许多牢骚,当中有没有这一条倒是记不清楚了,不过公孙天成说的没有错,倘若崔抱月只是个普通女子,死了未婚夫就伤心欲绝,以后矢志不嫁也好,另择佳偶也罢,总安安份份地在家乡过她的日子,别来京城淌这混水,事情就会好办得多……可是话说回来,此番大青河之战,如果没有崔抱月率领民兵占领石坪城,搅得玉旒云计划大乱,楚、樾的胜败说不定会反过来。

然而胜败真的有分别么?想到今日的元酆帝……程亦风满肚子的牢骚话,方才已倒了一箩筐,这时丝毫也不见少:“国家到了这步田地,我一个人还能做什么?虽然圣人教训要‘兼善天下’,我虽然有那样的心,也一直想以立法纪,变民风来富民强国,但看到这样的皇上……唉,变法又有何用!”

公孙天成道:“民心有如水,社稷好比船。皇上只是这船的主人,而掌舵的就另有其人。假若民心都向着这掌舵的人,则他说去东,不上朝西,他说往南,不会向北。大人如今是百姓心中的救国英雄,水要朝哪里流还不都掌握在大人的手中?只要大人坐上掌舵人的位子,船要朝哪里走,不也全凭大人?”

程亦风一愣,呆呆地看着公孙天成,灯火明灭,老人清癯的面貌仿佛是石头雕刻出来的,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磨练,每一个棱角都合适这波涛汹涌的时代,既不过分尖锐,也不过分圆滑,斧凿是达不到这样效果的,惟有岁月的力量。

等我到了他的那个年纪也会看得这样透彻吗?程亦风问自己,也许吧,但是掌舵人这个位子他可没本事坐——元酆帝才是天子,掌着生杀大权,他说这“船”要南下陪他去选秀,哪怕全过百姓都不愿意,又能如何?他程亦风的脑袋还不想就这么丢了。

公孙天成挽起袖子来缓缓地磨墨,道:“大人心里苦闷的事,老朽岂会不知?”提笔在纸上写了几笔:“大人心神不定,是因为天下不定。天下不定,实是因为天不定。天为天子,居皇宫,是为宝殿,‘定’字去了宝盖顶,就不再是‘定’——”

就是个不成字的字。程亦风看着,似他这不伦不类,进退两难的人生。

公孙天成道:“大人还不记不记得,当日在鹿鸣山,你初次来到老朽的茅庐前,让老朽给你批个字。那是什么字?”

程亦风没印象了。

公孙天成就挥笔写下:“大人问的‘林’字,‘林’字下面加上这个没有宝盖顶的‘定’字,就是‘楚’。老朽记得明白,当老朽问大人要问何事时,大人犹豫片刻才说要问姻缘,可见姻缘并非大人心中所虑之事。大人所虑的,就是这个天下。”

果真?程亦风依稀想起,当时不过是随便说了个字,又听到“为进退,为不果”觉得问国家未免不吉,就改口说是问姻缘。他怎么会是个虑着天下的人呢?若不是在这个位子上,他宁愿琴棋书画,扫雪烹茶。于是笑了笑,道:“先生太高估晚生了。晚生还没有那么高的抱负。”

公孙天成也笑了笑,将那张写了“楚”字的纸卷起来,凑到灯上烧了,道:“大人可能没有那样的抱负,却有那样的机遇,也有那样的才干,老朽就是看准了大人,这才出仕的。”

程亦风只有苦笑:“先生真是太抬举晚生了,晚生……”总有一天会叫他失望的。

公孙天成却毫不在乎这句暗含的丧气话,看着纷纷飘落的灰烬,道:“天下之事,新旧更替,荣衰代谢,非人力所能左右。两百多年前,太祖皇帝以东海节度史的身份起兵,灭了晋国而建楚。那时,晋国已传了七位皇帝,一百一十九年。在晋之前有梁国,传五代,八十三年。再前是十六国之乱,有三百余年……翻遍史书,没有一个王朝是从来就有,且永远存在的。难道楚国会与别不同吗?”

“这……”这是一句最实在不过的话,可也是一句没有人愿意承认的话。程亦风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结了冰,连思想都被冻住。

公孙天成却好整以暇,轻轻掸了掸手:“既然是一定的事,就只是迟早的问题。大人之所以这样终日忧虑,无非是不想这国亡在自己的手上吧?”

大约正是如此,程亦风想,所以即使真的挂冠而去,假如楚国亡了,他应该逃不过后世刀笔只吏的诛伐……哎呀!他突然想起了当日臧天任对自己的质问,问他一味地计较“师出有名”还是“师出无名”,莫非存着私心。那时他可慷慨激昂,说自己全然为了百姓的生计——如今,知道国家终有灭亡的一日,他所担心的竟然是青史将如何记载,他可不是卑鄙地存着私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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